红衣模特仍然身着怪异的红色护甲，腰部以上的身体被嵌在空心无底的圆锥的顶端，同那汇集了上千人、硕大臃肿的凝胶一起高速旋转。她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笔直地刺向天空；而在四维空间的视角内，雪兰汀清晰地观察到，她的双腿仿佛拥有无数关节，永不停歇地折叠着、旋转着、跳跃着。这显然与人类的身体结构不符。

    人群编织成裙摆，她于其中翩翩起舞——但她也只是这庞然大物的一小部分，除了位于顶端之外，与其他人并无太大区别。

    “阻止她！”白衣模特声音嘶哑，低声咆哮着，随机猛然跃出，一巴掌拍在雪兰汀背上，“你，快阻止她——我帮你照顾望仪，我帮你牵制她的精神力——阻止她！不想那些人死就阻止她！”

    雪兰汀下意识将视线移向望仪。望仪的眼睛原本低垂着，感应到他的神识，豁然睁大。

    她的眼睛的红血丝比平常多；内眼角略微向下弯曲，稍稍露出粉红色的泪阜；虹膜呈黑褐色，直径略高于本地区人类的平均值，其中的瞳孔，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中也有所放大。

    她今天睡少了，眼睛因为长时间阅读资料而处于视疲劳状态；过去一小时中，环境温度降低不少，她的身体在寒冷与紧张的双重作用下微微发抖。

    她的神情和神识都在告诉他：按照白衣模特说的做。我们的计划仍旧有效。

    ……还有，你要小心。我也会。

    雪兰汀眨眨与她相似的眼睛，一条透明的丝线轻轻缠在望仪的鬓角上。

    四维、五维、六维——每一个维度的身体一同发力，把三维时空中的人形拉上高空。金色的灯火将田野的黑色切割为大小不一的格子，瞬息万变的流体花朵倒扣在镶金的格纹桌布上。

    红衣模特貌似觉察到了什么，转速逐渐降低，像正在关闭的离心机。同时，她的脑袋一节节抬起，目光锁定雪兰汀后，嘴角也一节节升高。

    “你好。”雪兰汀斟酌着开口。虽然希望不大，但他还是想试试和平交流。

    红衣模特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在达到某一程度后，固定住了。

    她终于停下旋转的舞步。千人编织的裙摆发出虫群的嗡鸣。

    强大的精神力，恍若一阵狂暴的针雨，密密匝匝地扎痛雪兰汀非物质的身体部分。

    那是无比集中无比浓烈无比盲目的恶意，排斥、憎恨、愤怒、厌恶、恐惧。一种极端的毁灭意志，渴望着抹杀他这个存在。

    裹在凝胶中的上千口舌喃喃着畸变的语言，雪兰汀推测那些声音是由中文异化而来，但此刻应当在这群人中形成了新的语言体系，以致他一时半会亦无法完全听懂。不过，上千张面孔上如出一辙的狰狞让他确信，他们念叨的是最为恶毒的诅咒和侮辱。

    唯独处于裙摆中心的红衣模特的脸庞除外。她的脸上残余着微笑：一个在类人生物脸上也显出勉强的微笑。红衣模特发射出控制类精神力，与之前的攻击型精神力并驾齐驱。

    他非物质部分的身体产生出类似被束缚的知觉。雪兰汀蹙眉，他不想伤害到凝胶中人类的精神，只能一丝不苟地循着由这张情绪构筑的网，解开一个又一个“绳结”。好在，对旧日支配者而言，上述过程不算太复杂。

    而他位于三维世界身体也觉察到，位于裙摆最下方的人体同时进行着翻转。原本姿势不一的身体扭动着，将头朝向地面，双手越过头顶，垂到裙摆之外，好似为裙摆添上一层蠕动的花边。一圈处于人类视觉外的光芒自上而下划过整个裙摆，最终将光能汇入指尖组装的“花边”中。那些人的手指霎时钙化，变为惨白的、向内弯曲的锋利牙齿，牙齿边缘甚至带有锯齿。

    裙摆疯狂收缩，朝雪兰汀扑来。当圆形巨口张开时，雪兰汀看见红衣模特的腿在空中无力地晃荡。犹如一只畸形水母，伞状体无比沉重，少得可怜的细小触手已无力操纵。

    他从翅膀中抽出一小段半物质实体甩出，缠住红衣模特的脚。刹那间，裙摆的动作也被暂停。

    他用偏方三八面体将三维身体绕到红衣模特头部附近，两鬓重新化为触角——只要控制住这个核心，应该就能捕获该“年兽”了。

    在触角即将碰到红衣模特时，一阵异样从非物质部分传到人形——裙摆向上翻折，宛若发生构型翻转的手性分子。雪兰汀意识到，自己已经位于一只巨碗的底部，周围有无数文字和图像飞驰。

    模因类精神攻击。

    身体的非物质部分难受起来，雪兰汀压制住这些不适，强行把高维世界的身体拉入三维，瞄准人体间的空隙，顷刻把红衣模特的裙摆割得千疮百孔。

    爆炸声响起，裙摆破裂，无数破碎的凝胶在空中飘荡。每片碎片都从红衣模特腰间拉出一根长长的丝。每片碎片中都包着一个人。雪兰汀可以感应到，这些线条中涌动着大量能量……简直是一种逆向的脐带，将所有人的生命吸收进中心的“母体”。

    数量众多的碎片向流星锤一样摆动，其中几个往望仪与红衣模特的方向袭去。雪兰汀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

    霓虹之外的漆黑夜空中，一块又一块纯净的湛蓝浮现，像剪破夜幕浮现出的澄澈碧空，却比碧空轻盈；像遍布彩色油污的黑色沙漠迎来的季节性湖泊，却比湖泊柔软。

    雪兰汀位于不同维度的翅膀渐次降落，温柔地抱住这片三维空间。他接住每一个无意识的飘荡者，剪断他们身后黏稠的丝线。

    受困人类在短短几秒钟内得到解救，经由偏方三八面体传送至优极中医诊所进行治疗。雪兰汀的注意力回到红衣模特身上。饱吸能量的夺目彩带横贯天穹，这只“水母”的伞状体已经化成触手，现在，她打算游走了。

    高浓度的3-羟胺丙酮、八氢-5-甲氧基-4,7-甲撑-1H-茚-2-羰醛与臭氧分子忽地弥散开。对，就是那种被人类称为“水生调”的气体分子组合。

    一些微观的质能体，附着在分子上，伴气味肆意扩张。他的生物质受到少许伤害，对外界的感知大幅减弱，雪兰汀清晰地意识到。

    下方地面的情形透过朦胧的感知传递……望仪扶着额头，咬咬牙，对白衣模特说了些字词……

    好在，他属于精神的非物质部分找到了突破口——

    水生调的气味，隐含了与“水”有关的概念，也便创造出精神层面上的“水”。

    水，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红衣模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难。她周身的每一处微小空间，俱缓缓沁出水珠。她的触手僵硬、冰冷，甚至无法移动一丝一毫；粘腻、笨重，再度愈合，缝就裙摆。

    裙摆轰然脱落，渺小的红色极力冲向高空，却如一只瞄准玻璃幕墙的鸟，冲撞蔚蓝，而后下坠。

    裙摆砸向地面，那正好是望仪和白衣模特所在的位置。裙摆减少了约一半的体积，但对于两个人类身体而言，仍比一座小山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