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有许多话讲，不过近日的妙语连珠都藏在自己脑中。

    绝不是像她那样幼稚的赌气。

    纯然因为他在度假，如果非要选个能放松的器官，没有比舌头更妥帖的了。

    既然已经着家，伊路米打算找回状态。可没等他生疏的口舌回忆起说话的步骤，伊洛丝已经径直越过他往山上去了。

    是时，随风飘来一道熟悉的责怪，两人一前一后停住脚步。

    “真是狼狈。”

    被三毛踩踏得杂乱不堪的林间，走出一位左手提着宽大裙摆的女人，纤瘦的身段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洋装下的孕肚。

    “怎么不多玩几天呀？”基裘以扇掩唇，电子眼中跳跃出昭显兴奋的频段，“伊洛，太想我啦？”

    虽看不见其下真实的眼波如何流转，但伊路米确信，对方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往年这时候，伊洛丝还在流星街打工，不该出现在枯枯戮山。对母亲来说，此情此景，理应象征着他离目标更进一步。

    然而今天的状况不同，伊路米知道，回家是她求和的台阶，只等他偃旗息鼓，替她走完剩下的九十九步。

    “没错。我也很想小奇。”

    他还在腹诽，伊洛丝已经咧开嘴迎上去，投入基裘的怀抱，一句又一句话扑扇翅膀飞出来，像他憋了她很久似的。

    “舅妈舅妈，它叫亚乐，漂不漂亮？”她捉起怀里的一只猫爪炫耀似地挥了挥。

    那只皮毛油亮的金纹大猫垂着脑袋，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它一直盯着某处。

    “漂亮。”基裘抬起食指蹭过亚乐毛绒绒的额头，惹它抬头，“就是你把三毛吓坏了吗？”

    “……嗷？”

    原本只是轻描淡写的闲谈。

    伊洛丝热衷把各种稀奇玩意儿往回捡。如今那些“宝贝”正热热闹闹地在后山飞的飞、跑的跑、游的游，和原住民们各凭本事横行霸道，融入得很好。

    就算亚乐真有什么让三毛落荒而逃的本事，也无甚特别。他们家的人宠氛围向来和谐，不是同个生物圈层的事，伊路米少有意见。

    可它，似乎对他尚未出生的弟弟很有意见？

    回房后，亚乐迫不及待地化形，高大强壮的人影把房间过道宽敞的余量挤压得近乎狭窄。

    它吞吞吐吐的语气透露出茫然，“藏在她肚子里的东西……不该出现的。”

    “‘东西’？”“‘东西’？”

    他和她异口同声，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什么锁，两人的目光短暂交错了一瞬，重又转向亚乐。

    伊洛丝一头雾水，“藏着什么？”

    “一个早应该被控制起来的灵魂体。”亚乐顿了顿，定下心神，“我得带走祂。”

    “乖，你慢慢说。那是什么？”她直觉事情不对，“怎么会在舅妈肚子里？”

    “我闻见过祂的气味。”亚乐说，“在龙族领地里。那是「仲裁者」，尼瑟拉。我猜……祂可能在混战中趁乱逃逸了。我的「跃迁」太频繁，导致某个空间节点出现了裂痕，将祂送了过来。”

    一阵凉意，从伊洛丝的指尖蔓延到四肢。

    因果律。

    “一旦尼瑟拉降世，人类将面临一场浩劫。”亚乐重复道，“不过现在完全来得及，我把祂带回去就好。”

    伊洛丝并没能松一口气。她的喉咙仿佛被透明的手掌攥紧了。

    她刚刚才隔着薄薄的衣物、皮肉，感受到来自新生命的温度和心跳……那个孕育中的孩子，与她关联至深的，她的弟弟……

    “妈妈刚做完产检。”伊路米轻轻拂开它扣在伊洛丝手臂上的手，“亚路嘉很健康。”

    伊洛丝睫毛一颤，回了神。

    亚乐点头，“尼瑟拉依存于这个胎儿。祂尚在休眠，动都不能动的。”

    “依存，是什么意思？”伊洛丝抬眸望它，“亚路嘉，真的还在吗？”

    “当然。”亚乐回答，“尼瑟拉不算活物，只靠自己是支撑不住人类的身体的。”

    她追问道：“能确保亚路嘉和舅妈平安无事吗？”

    亚乐的耳梢动了动，没有立刻应答。阳光把它的右瞳照得透明又神圣，难以捉摸的深金色左眼却跻身阴影中。

    伊路米眼角挂着凉意，“我看你比较像被附身的那个。这里是你的家，不是什么神话战场，你要因为一只猫的胡言乱语，放任它伤害你的家人？”

    “它没有胡言乱语。”伊洛丝皱了皱眉，重重呼出一口气，“亚乐，我不会拿他们的安全冒险。龙族封印过尼瑟拉，我一定也能找到相应的办法。“

    亚乐低垂眉眼，似乎对她的话颇感无奈，“可那些办法……”

    “假设你说的「灵魂体」真的存在，”伊路米屈指抵着唇下，声音轻柔得有些讥诮，“假设祂真的那样强大，祂该不该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由你判定？或许祂受到了感召呢？你又凭什么断言，所有人类都和那些生物一样脆弱，会被轻易毁灭？”

    亚乐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小兽特有的说不清的警惕，它只紧盯着伊洛丝，摇摇头：“尼瑟拉本身并不强大的，祂只是能实现愿望。”

    伊路米的眉头稍稍挑起。

    “愿望？”伊洛丝问。

    “祂以‘欲望’为食。愿望使祂强壮。为了维系平衡，祂会向许愿者索要相应的‘代价’。”

    亚乐的目光扫过伊路米，又看回正和那人对视的她，缓缓地说，“人类的欲望……太绚烂了，像鲜艳又热腾腾的，燃烧的火。也许因为你们的生命非常短暂，情感又特别复杂，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物种，想来尼瑟拉也没有。这里一定会变成祂的屠宰场。”

    “…………”

    “……我再确认一次，”久久，伊洛丝打破了两相无言的僵持，“尼瑟拉的存在对亚路嘉和舅妈没有威胁，可如果要带走祂，只能连亚路嘉一起带走。是这样吗？”

    亚乐颔首。

    “我明白了。”伊洛丝的神色总算好了些。她抬起手，上下摩挲亚乐精壮的小臂，像是安抚，自己的心却悄然跳快了几分，“我会谨慎行事的。”

    她注视着身旁镇静得几近冷漠的人，心想亚乐没讲错。

    人很难对能颠覆一个文明的力量毫无兴趣。

    越是恐惧，越要探究，越想掌控。可人的欲望如此复杂，怎么会不管不顾地无限追逐力量而去？

    “从妈妈腹中出生的，”伊路米淡道，“流淌着揍敌客血液的，理所当然是我的弟弟。我会管教，不必操心。”

    亚乐低下的长睫笼罩着眸中少女柔和却决然的面庞，“我本来就不操心。就算毁灭又怎样，我一点也不在乎人类。”

    伊洛丝微微一怔。

    亚乐朝她倾身，庞大的身影将房间的光线压得愈发暗沉，光滑如金玉的眼睛难以沾染任何情绪，“我只是担心你。不过，反正我会陪着你的，也——”

    “还算忠诚。”伊路米再次打断了它的话。他握住伊洛丝另一侧小臂，将她囫囵个圈进怀中，扯入阳光下。

    “………”许是这些天一直压抑着想触碰对方的本能，突然贴上来的熟悉温度惹得伊洛丝浑身一激灵。

    他的呼吸落在她松散的发间，她几乎无法抬头。伊路米的手臂像条牢不可破的纽带，又使得她靠他更近了。

    “暂时不用担心亚路嘉，医生会照顾好妈妈跟他。”伊路米的视线左移，对上一双暗金色的眸子，“接下来的事，我们还需要细细盘算。这对一只猫来说，有些超纲了呀。”

    不知是他的态度还是他的话戳中了它，亚乐应激般挺直脊背，深金色的眼睛微眯，妖冶的面孔流露出一丝凶性。

    伊洛丝稍微偏过脸去看，却被牢牢桎梏住动作。她犹豫了一下，只探出手去捏了捏亚乐的手，叹了口气说：“它是我的猫猫呀，你为什么总欺负它？”

    亚乐却忽然挣脱了她，嗓子眼里爆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呵。

    屋内光影变幻，下个眨眼，一只皮毛油亮的玄黑金纹猫已立在窗沿之上，甩动的尾巴诉说着它的不满和委屈。

    它金色的瞳孔竖起，看了她一眼，随即抬起爪子拍开窗，利落地跳了出去，惊得一群飞鸟扑棱棱地四散逃窜，溅起片片光影与尘土。

    “……？！“

    伊洛丝挣开伊路米，上前几步往窗外看，那抹黑金色的流光已经窜出去老远，像在发泄什么似的，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百兽出巢，飞沙走石，乱成一团。

    她还没搞明白伊路米是如何把她最乖的宝宝气成这样的，只扶住额头喃喃，“完蛋。这下又要赔钱了……”

    久久，明明已经达成目的的某人仍然没有接她的话茬。

    身后传来皮料细微的挤压声，伊洛丝扭头，见他靠坐在她的沙发上，整个人都陷进软垫里，正在闭目小憩。

    风声轻轻地拂过她的耳朵，蹭走脖颈残存的热量，除此以外，万籁俱寂，静得仿佛重又回到压抑的酒店房间，好似刚刚鲜活的人是她的幻觉。

    只是这次，她身边谁也没有了。

    伊洛丝很不适应。

    阴晴不定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