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牙还牙

    汴黎被群山抱入怀,山势婉转绵延,春至尾末,仍是落雨的时节。

    盛裴延躺在太师椅上,脚边烧着地龙,一个翻身的动作,喷嚏跟着就来,他心知肚明地囔道:“也不知又是谁在背后咒人。”

    “谁敢咒我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盛裴延手藏进薄被里,抬头见盛桓言踩着步匆匆跨进门槛,声音有些急切道:“爹,听说您病了?”

    盛裴延眼前惊现张大脸,下意识间一巴掌拨了过去,似乎下手有点重。他咳了一声,半哑着嗓子说:“急什么,不过是受了点寒,你爹还没死呢,成天急急燥燥。不是跟你说,这段时间多盯着点东南,你跑回来做甚?”

    盛桓言揉着被打的半边脸,处在莫名其妙当中,听了盛裴延的话,脸色瞬间很难看,“爹,有风声说钟元期要搞盐令新政,这可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盛裴延屏退左右侍者,朝盛桓言勾了勾手。盛桓言倾耳听对方说,“你爹背后可没有皇上撑腰,你觉得我能怎么办?且看且走,总能有出路的。”

    “怎么还说起丧气话。”盛桓言唰地急起来,“爹您糊涂,这盐改一下去,我们有多少人饭碗要被砸。您还看不出来吗?他钟元期摆明是在做局,冲着我们来的,您让我怎么等得下去!”

    “我糊涂,”盛裴延笑了。他今年已五十有六,病中的脸却看不出老态,有的是泰然自若,“我若真糊涂,能把东南攥手里二十几年?你睁大眼睛瞧瞧,满朝文武中,有谁会逢迎这次新政?用不着我们,有的是首当其冲的人。历来革新的,没有哪个是有好下场。”

    盛桓言闻言恍然大悟,整个人放松下来,紧着脸上笑开了花,“那后日我们可以不用表态了,让其他人去闹,最好搅得越乱越好,这回总算不用再当恶人了。”

    盛裴延听得不乐意了,不屑道:“我是恶人?”

    “难道,我们不是?”盛桓言心里温吞,再度看回盛裴延时脸上已经陪笑,实话实说道:“爹,这装模作样久了,您不会真把自个当中立者了?说句您不爱听的,外边的那些清流言官,个个骂我们是贪官鼠臣,几头钻,处处贪。”

    盛裴延看到他手指在两人间来回比划,气不过,操|起茶扣就砸过去,“滚回东南去。”

    盛桓言哎哟地趔趄躲过,抱起斗篷就跑,临门时被叫住了。

    盛裴延此时想起番州府尹的话,“听德松说,你打死了人。”

    雨丝泼幕,溅在门槛外。盛桓言当即色变,转过身道:“爹,这事真赖不上我。我只是想扩一下府,银子也给出去了,哪知有不怕死的竟撞上来闹,煽动起节奏,唾沫间拉扯起来,不小心就死了几个人。”

    “强占民居你还有理了?”盛裴延恨铁不成钢,“你钱倘若一开始给到位,能出死人这档事?番州衙门已经告到我这,若不是我替你拦着,你已经吃上牢饭了!”他停下来,不觉间心头爬上了失望,“我总跟你说,要谨慎,再谨慎,你从来就没听进去过。”

    盛桓言摸准对方的脾气,知道盛裴延是真的生气了,话不多说就开干,跪到跟前讨好起来,“爹,我这回真没欺负人,是底下那群人手贪,惹出事后才跟我说。我知道那会已经让人给告到衙门了,但爹您放心,我派过人去安抚死者家人了。”他手下用着巧劲,把盛裴延捏得舒服极了,“爹,您就不好奇我为何扩府吗?”

    盛裴延打直了耳朵。

    “我这次待在番州,发觉罗慎这人有些好大喜功,番州士兵隐隐有怨言碎语。”盛桓言说:“我疑心会坏事,就请了梁时沅来,她答应放一支兵在番州,我这才着急动工扩府。”

    “你这事做的不错。”盛裴延今天总算听了件开心的事,“有梁时沅在,既能做棍棒敲打,也能助力番州,番州港口御寇上实打实落了谱。”

    言娘打巧抱着盛裴知过来,到门前见着盛桓言显然一愣,匆匆落了礼就折了回去。

    盛桓言不喜这个继娘,盛裴延向来清楚,他这会说:“你弟最近吵着要见你,你有空多去看他,趁着这几日,增进下感情。我知道你看不上言娘,可她毕竟生下了你弟。你要记住,你和裴知是手足兄弟,日后盛家是要靠你们相互扶持,切忌闷头乱猜。”

    盛桓言这一刻心思浮动,抬头时已经笑开,“我知道的,爹。早前听说裴知已经开智,爹为他请了先生,如此聪慧,待他再大些,定然是爹的左膀右臂。”

    盛裴延对这个期盼了几十年的小儿子尤为上心,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这一刻终于把目光停留在年轻的盛桓言身上,遽然间,似曾相似故人来。

    故人之子,确似故人。

    他心中恻然,人也瞬间清醒,这才想着纠正盛桓言的话,“那是你的左膀右臂,我已经老了。”

    他觉着有点拎不清两个儿子的分量了。

    ***

    马蹄踏入汴黎时,四下静寂。端兆年自封州接到姜非阙送来的宫里传唤旨意,便和陆汀白他们分道而行,朝暮在回汴黎的路上。

    此时天还未亮,离早朝还有些时辰,她骑在马上思考着是直接去宫里等,还是先回宅子。

    大概是跟在身边久了,姜非阙能迅速洞察到端兆年的心思,提醒着说:“将军还没换官袍呢。”

    好吧,纠结了个寂寞。端兆年随即调转马头,对姜非阙打发道:“袍子给我,你不用跟着了。”

    姜非阙知道是让他回家的意思,但他没有听从命令,而是摇头道:“等将军回了宅子,我会回去。”

    端兆年没再说任何,算是默认,等入了宅子,姜非阙如言回去了。

    院落中,曾经的雀窝早已不见,低枝已经逐水,此时明月孤悬,衬得满宅落寞。

    端兆年忆起,初见这座老宅,蒲柳临秋而落,小绒犬在风移影动的树下鼾声打瞌睡,扰得松鼠冒出脑袋探究,老宅主的吏人削着木枝,帮雏雀搭起新窝,一切生机盎然无风自来,于是她买下这座宅子,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遗憾的是,经年已去,如今庭阶寂寂,唯剩春草疯长,已亭亭如盖。

    端兆年静默无言,只是从屋里搬出一张几,一盏灯,一沓策论,一个人,握笔临纸,将策论中的每个点,一一吃透,再评说自己的观点。

    她曾经有过羞于学习的时候,因为词意学得颠倒,害怕见到段承殷失望的表情。十二岁前没人教过她识字,所以她话讲得很笨拙。有次在姐儿们的陪席上被叫进去伺候,她听到书生侃侃而谈下的萤火皓月、名山古刹、河山清旷,当即如见山岭快风,九州万方。

    学识让一个人变得熠熠生辉。端兆年站在旮旯角落,第一次生出好学之心。

    席散后,她被留下独自清理残羹,回后院时撞见私会的书生和花魁姐姐。为了封口,书生答应了送她书籍。自此,她在无数个静默的夜晚埋头抄写苦钻,笔耕不辍,每一晚每一晚地较着劲,写烂了几支笔已记不清,困了就拿针扎大腿。

    几日后,她意外从别人口中得知花魁姐姐和书生私奔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就被妈妈当成帮凶叫去了跟前。甫一跪下,一个力道很足的巴掌已经刮在了脸上,让她久久缓不过神。她在威逼里学着讲道理,妈妈不肯,为表惩戒,割断了她一只脚趾,把她扔进了破败的柴房。

    她在逼仄里昏迷了几日,觉睡得日夜颠倒,最难受的几日好不容易挨过,爬起来勉强用了点冷饭,柴房的门就让人给踹开。

    骤然遇光,端兆年惯性眯起了眼,没能躲过突如其来的强劲耳光,嗡嗡几声后,她明白一只耳朵被打聋了。情绪爆发下,她恶狠狠地看了过去。

    “你为何告我状?!”来人是前几日与人私奔的花魁,她在大动干戈后被端兆年的眼神吓到,声音略显不足地说:“你出卖我,我这是以牙还牙。”花魁摔门而出。

    以牙还牙。

    端兆年盯着坏掉的门,沉默下去,短暂后缓慢呸出口血,翻出怀里藏好的书籍继续苦钻。

    乃至今时,她仍日月不辍,与月共勉。

    一夜未寐,东边的朝晖已彻底抬头,青山吐翠。

    端兆年停墨搁笔,结束了与策论的对话。简单收拾过后,她穿上官袍踏出老宅。

    姜非阙抱着食盒靠在门边打着哈欠,冷不防身后的门开了,两人皆是一愣。

    端兆年率先看到食盒,眼神示意地问:“给我的?”

    姜非阙掐掉困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我阿娘做的早膳,老太太说不知如何感谢将军的提携之情,只能做一顿饭略表谢意。”他说着面色趋于尴尬,“老太太手艺着实一般,怪我与阿姐平日里将她哄得飘飘然,将军若是没胃口也不打紧,哈哈。”

    端兆年翻开盖,捡了个包子就咬,落拓地倚靠在门墙,“感谢我,你就守好樾州,不要总跟着我。”

    姜非阙差点被绕进端兆年的话里,心里刚起的那点感动瞬间偃息,他不同意地说:“章泽看着呢,行半境也在。”

    章泽在岑乔见身死后,站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从前岑乔见在时,他能从容处理各种事,现在却处处遭排挤,被卷入轧斗。他很迷茫,在挣扎中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因此摘下了头顶的乌纱帽,背起行囊,重新寻找一条能让自己力所能及的道路。他太想为岑乔见口中的可能添一份自己的力,于是跌跌撞撞地上路,途中遇见了陆汀白。

    他笑着说,想上战场杀敌,尽力而为。

    那一日陆汀白注视着他,收了他,却不急着用他。直到后来,陆汀白发现他粮食种得极好,懂得因地制宜推出办法,对蝗灾也颇有研究,便把他放到了樾州,帮助樾州百姓开垦荒田,让他在野地里一点点找回心气。

    端兆年想起,自打来了樾州,章泽越发蓬头垢面,她极轻地笑了下。姜非阙没注意到,接着前话说:“我是您的副将,不跟着将军,将军身边就没人了。您总是一个人。”

    端兆年正视回姜非阙,她孤独太久了,以至于有人站到自己身旁时,总会觉得这些相遇是梦里的假象。她决定不再拂姜非阙的善意,于是轻描淡写道了句“用膳”。

    姜非阙摆弄着早膳,忽然意识到早朝迫近,“将军,早朝呢,快到时辰了。”

    端兆年像个没事人,心如明镜似的,安抚起不用上早朝的姜非阙,“左右是去挨骂的,也不急这一时三刻。”

    ***

    挨批的端兆年站在朝堂风暴里,听着前一个人痛陈她的倒行逆施,后一个义愤填膺地弹劾她目无律法,一句句连珠炮似的谏骂劈头盖脸,平日里嘴边挂着自当雅量的君子样是一丁点也见不着了。端兆年处在其间,胡乱地点头,半点没有挨骂当事人的自觉,惹得朝臣们怒上加怒。

    梁时沅不爱听朝官扯犊子,自早朝起便天马行空,这会被吵回了神,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拉过身旁的人,一头雾水地低声问:“老头们又闹哪桩事,骂兆年干什么?”

    权少书不用想,知道梁时沅又上朝岔神了。他望着端兆年的背影说:“樾州官匪案还记得吧,端兆年擅自把那些官贪田分给了樾州百姓,半年前才上报朝廷,后来朝廷派了钟离奕下去查,发现情况属实,但良田已经分了出去,被种上了庄稼,再要回耕农们肯定不乐意。虽是善举,却也罔顾了大赴律法,我看此次大臣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最会来事了。”

    “先斩后奏啊。”梁时沅听得明白,“我说老头们怎么一个个急得跳脚,原是怕端兆年此事一旦蒙皇上恩赦,开了口子,往后有些倔脾气的会因此效仿,一来二去,早晚烧到他们这些鸠占鹊巢,霸占民田的恶人身上。可我还是觉着这事没那么简单。”

    “怎么说?”权少书知道梁时沅一向敏锐。

    梁时沅目的明确,眼神跳到钟离奕身上,“别人我或许不清楚,但钟离奕我盯他很久了,这人办事讲究果决利落,很会藏事,区区一桩官匪案竟能让他查上半年。我听说,前阵子经常有人进出他宅子,我猜他定然是查到了什么,只是不清楚他究竟是哪条道上的人。”

    权少书了悟。举朝之中,谁都知道钟离奕是个矛盾的人,既自行其是,不露圭角,又不以成见看待任何一人,好坏他都一视同仁。

    这边两人低低切切,那边钟离奕已经站了出来。他手执朝笏,一身绯红官袍,仰头时刚正肃穆,“臣有事启奏。”

    李正一早被闹得头疼,见着钟离奕如遇救兵,当即就说:“准奏。”

    “臣此次奉命下查,除查清雷氏及御下罪脏贪并外,发现官贪民田又有了席卷之势。国策之下有税赋,税赋之下又征苛捐杂税,地方百姓本就不堪重负,又再遇官贪民田,岂非拿百姓剜肉割疮。所谓樾州匪寇,不外乎东南两道之流民。”钟离奕声音掷地有声,“百姓已至残喘苟且。臣以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望皇上正民生!”

    大殿骤然寂静,大臣们刹那间前尘回溯到天景年。先帝以雷霆手段,革税收,废苛捐杂税,除阉宦,涤荡官贪之难,丈量土地,只是未来得及全面清算便轰然倒下。

    所有人都认为是先帝逼得太狠,遭致佞臣反扑,只有李正和段言清明白不是。

    段言清是在天景帝的死中窥破了阴谋诡计的背后,又看到钟元期被囚狱中,伤惘下选择了离开。而李正因目睹先帝的死而得知真相,一直深困在那一年。

    李正记得,那一年死了许多人,先帝的最后一封遗诏竟是太子年幼即位,太后摄政。那一日他像个疯子到处激昂辩驳,逢人就解释说“遗诏被篡改”。然而偌大的皇宫里,竟无人信他,所有人惊恐的目光如看洪水猛兽。

    他燃烧着自己的癫狂,却欲辨无方,命运将他打进了泥洼,成了朝代洪流中的第一个疯皇帝。

    李正坐在权力之巅,疯子没有开口的权利,他就麻木地遥着远方。朝会结束后,他在万籁俱寂的围宫里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回答。奏折在哪儿,人在哪儿,他一概不知。只有一碗名为“药”的毒陪着他,春去秋来,他形销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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