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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顶,降谷零在一片湿润的声音中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在雨宫的车里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

    仪表盘上的数字显示现在是凌晨4点半。

    他看了一眼驾驶座,心跳马上就开始不自然了起来。

    雨宫被黑色的毛毯包裹着,蜷缩成一团沉沉地睡着了,像一只安静的小兽。

    他慌忙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车窗外。车子停在县警本部附近的停车场,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树叶在沙沙轻响。可他的注意力却全都被身后那毛茸茸的一团所牵引,耳朵在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起伏。

    她竟然,就这么在我身边睡着了......

    他回想起两年前那个网吧的清晨。那时的雨宫也是像这样缩成一团睡着了。当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查看她的背包时,却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转过头去,想要确认她是不是又会像两年前那样,会意识到他的靠近,会突然一脸警惕地醒来。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温顺地睡着,头发有点凌乱地散落在肩头,随着她缓慢而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俯身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目光落在她戴着的项链上。

    刚才他捏着她的脸、她慌忙移开视线时,他就注意到了。即便穿着居家服,雨宫依然戴着他送的那个耳骨夹。

    自从他坦白了里面有GPS后,两人就没再提过这个耳骨夹。她大概是觉得GPS电量耗尽后,它就只是个普通首饰所以才一直戴着吧。

    这是由德国专家Werner Schmidt设计的首饰型侦查设备。Schmidt对外是享誉全球的手工珠宝匠,实则是侦查设备领域的顶尖专家。这些设备通常用于送给政要和警视厅高官的夫人们,以便公安掌握她们的行踪并随时保护她们的安全。

    由Schmidt设计的第一代首饰型侦查设备中,那唯一的一个耳骨夹,正是戴在雨宫脖子上的这个。两年前,当时还是管理官的黑田接到设备测试命令,降谷零得知后就选了这个耳骨夹送了给雨宫。

    大约一周前,降谷零收到了一封警视厅科搜研发出的邮件:由Schmidt设计的第二代首饰型侦查设备试用装已送到警察厅,警视以上级别的人员均可申请。

    第二代设备的清单里,又出现了与这个耳骨夹成对的设计。第二代功能延续前代,却拥有更持久的电量与更清晰的信号。以他如今的权限,可以直接申请试用且无需报备用途。

    此刻,他盯着雨宫的项链,想起了刚才看到她那动摇的神情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把那个耳骨夹换成第二代的......?

    这样一来,即便暂时想不到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办法,起码他可以随时知道她的行踪,想见面时能有办法见到......

    他这么想着,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过去,手指关节触碰到她耳后那一小片温热且只有他能触碰到的皮肤,贪恋地摩挲着。这种隐秘的,独属于他的触感让他感到了难以名状的愉悦。

    她似乎已经睡了很久,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双手交叠着搁在唇畔,指尖微微蜷起,嘴唇微张看上去睡得不错,就这么默许着他的凝视与触碰。

    就......稍微......

    他喉结滑动,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继续俯身靠近,近到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在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是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他心里这么想着,一手按在她头侧的座椅上,一手落在她的额角,把在那里的碎发拨开,俯身下去印上一个吻。本来只是想着浅尝即止,可那一刻,属于她的气息如同最迅猛的毒,瞬间侵占了他的感官。

    “......嗯......”她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哼,微微缩了缩身体,还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还真是毫无防备呢......

    上一次在这辆车里,同样的位置,车窗外的雨比此刻更大,在暴雨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中,两人剧烈地互相纠缠着,他被挑逗到差点就酿成大错。

    而现在,那些画面又在眼前清晰地浮现。

    她迷蒙的眼神中带着渴求,贴着他的耳边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颈间令人沉醉的温度,无一不在撩拨着他的理智。

    他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静静地凝视着她被他的阴影所笼罩的睡颜。

    她就这么均匀地呼吸着,气息呼到他的手腕上,对于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想要把她弄醒,让她回应他的渴望。

    想要看到那双眼缓缓地睁开,带着慵懒的睡意,迷离地看向他。

    想要看到她在半梦半醒之时,迷迷糊糊地接受他的吻,下意识地揪着他后背的衣服,然后就这么......

    雨宫的话,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她从来都不会拒绝跟他亲近,不论是两年前还是现在,每次都会纵容他所有的放肆。

    那么......

    他能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瓦解,胸膛在剧烈起伏着,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眼角的那一刻,雨宫的睫毛突然颤动了一下。

    他猛地后仰,后腰撞上手刹的瞬间,痛感让他理智突然回笼。

    我在做什么......?

    他迅速退回到副驾驶座上,半掩着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透过眼前的后视镜,他看到那个害得他差点失控的人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换了个姿势继续做着他不知道的梦。她的发丝乱得更厉害了,这种“被他弄乱”的印记让他指尖发痒,却不得不握紧拳头去抵抗再次伸手的冲动。

    他蹑手蹑脚下了车,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潮湿而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让他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路灯在晨雾中晕开柔和的光,他看着自己投在地面的影子,想起刚才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的雨宫的睡颜。

    她初到冲绳的那晚,他把她按在那巨大的工作台上时,她也是这样,整个身体都被他的阴影笼罩。

    那时的她是醒着的,那时的他们甚至还没确认关系,她紧张到双手抓紧了裙裾,却还是像那样,允许他继续放肆......

    那么......

    地面上的影子似乎在逐渐扩大,他能感到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在心里疯长了起来。

    不、不行。

    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向车内。他害怕透过车窗玻璃看到那样一无所知的雨宫,害怕看到映在玻璃上的,自己此时的面容。

    于是他像逃跑一样远离了那辆车,想起这附近有24小时便利店,打算去买杯咖啡清醒一下。

    推门进去时,那店员显然没想到这个点居然会有人来,但依然强撑起困意,露出职业的微笑,对他说:“欢迎光临。”

    降谷零随便点了一杯咖啡,想着是不是也给雨宫买点什么时,就看到了放在货架上的蜜瓜汽水。

    那一刻,他想起她那天吃完蜜瓜雪糕后那意犹未尽的表情,嘴角不由得上扬,就拿起汽水走向收银台。

    回到车旁,他握着车门把手顿了顿,最终转身背靠车身。

    后腰似乎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动而隐隐作痛......

    天还没亮,但夜空中的星星已经渐渐隐去。远处的天空开始泛蓝,周围依然静得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即便是盛夏,凌晨的风还是有点凉。

    降谷零倚在车旁,点开手机屏幕,指尖在工作邮件间快速滑动。处理完紧急事务后,他的目光停在那封设备申请的邮件上许久,然后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车里依然沉睡着的雨宫。

    当初他对她坦白说这个耳骨夹里装有GPS,说自己那两年会不时查看她的行踪时,她虽然看上去很震惊,但似乎......并没有讨厌或者抗拒......?事后都没再提起,甚至还继续随身戴着这个耳骨夹。

    换作是以前的雨宫,可能会当场把项链扯下来丢给他,说不定真的会再也不理他了......

    可现在不一样。

    她喜欢他。

    他想起她刚才面对他时,那一脸动摇的神情。

    现在的她会纵容他的亲密,会考虑他的心情。

    所以......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降谷零最终点了回复,申请了第二代的耳骨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车门开启的轻响,雨宫醒了。

    他顺手拿起一旁放着的蜜瓜汽水递了过去。雨宫很自然地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后,满足地眯起眼睛,迎着清晨的风,露出一个慵懒又惬意的笑容,就像一只刚睡醒伸完一个大大的懒腰的猫,蓬松、乖巧又毫无防备,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想要......每天一睁眼都看到这样让人满心柔软的一幕。

    他拿起那杯咖啡,学着她仰头一饮而尽。放下咖啡杯时,他发现天空的颜色不知何时已经变了。

    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他想起了某个和同僚们一起看日出的早晨。

    他们通宵工作了一整晚,熬得双眼通红。那天,窗外的天空也是像现在这样,从深邃的宝蓝渐渐褪成灰白。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出去透透气,几个人就一起上了县警本部的天台。

    刚开始,大家还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可当太阳开始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所有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有人趴在栏杆上,静静地吹着晨风,有人点起一根烟,目光直直地凝望着那渐渐破云而出的太阳,谁都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他的目光越过底下的重重楼宇,看到远处的那一片海滩,突然就想起了雨宫发来的那些海浪翻涌的照片,想象着她光脚蹲下来,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机拍下浪花的身影。

    他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找个时间,陪她去海边,看看她喜欢的海浪。

    于是他就邀请了雨宫去看日出,而她也是马上答应了。

    坐在驾驶座上,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正在扣安全带的雨宫。只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垂眸盯着副驾上的空调出风口,紧张地咬着下唇,似乎正在进行着艰难的心理建设。

    就算知道坐他的副驾会被吓到灵魂出窍,可她还是愿意陪着他疯呢,甚至连一句吐槽都没有,乖乖地做着准备。

    她就是会对他如此纵容。

    他原本以为,雨宫会像他想象的那样,一到海边就兴奋地冲向沙滩,蹲下来拍那些浪花飞溅的照片。然而她没有。

    当他问她为什么不拍照时,她却说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总会在那些时候,忍不住想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想让你看看我正在看的风景......就是因为有这种心情,才会拍照发给你的。”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她发来的每一张照片:炒饭、赏月的猫、海浪......

    所以说,那每一张照片,其实都是她在对他说:“我在想着你”吗......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而说出这些话的雨宫却反而是一脸坦然,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恶......

    每次她这样直白地表达对他的喜欢时,总会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不那么直白的自己似乎有点输了。

    大概是胜负欲作祟,他想或许自己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她的思念。

    但这份冲动马上就被理智浇灭。

    他每天处理的都是不可对外泄露的事务,手机信息有多么不安全他可比谁都清楚。即便并非本意,信息泄露也防不胜防。如果有黑客蓄意调查,而他发给雨宫的照片中碰巧藏着什么蛛丝马迹......

    没想到他只是随口一提,雨宫便贴了上来,抱着他的手臂撒起娇来,满脸都是委屈的神色。

    他可太清楚Calvados的手段了。以往她想达到目的时,虚张声势、连蒙带骗、威逼利诱,各种招数他早已见识过。可当面对他时,她似乎也很清楚,无不必动用任何威胁或欺瞒,只需这般毫无设防的依赖姿态,便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卸下所有防备。

    而且看吧,她又再一次对他说了喜欢呢。

    她就是会不断直白地对他说“喜欢、喜欢、喜欢”,好像知道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会令他上瘾。

    他知道身后的太阳正在升起,因为雨宫身后的海滩被阳光晒满了。

    可此时的她却是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满眼都是他。明明他身后就是无比绚烂的风景,但那光芒一点都进不了她的眼睛,就好像连阳光都要经过他的允许,才能落在她的发梢那样。

    这就是他的恋人。

    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也只能有他。

    他摩挲着她的唇角,清醒地感知着从胸腔翻涌而出的暗潮,由得它就这么蔓延。

    而她还是像过去的数次那样,接受了他肆无忌惮的吻,对于自己正在喂养着一头多么可怕的野兽这件事,始终浑然不觉。

    在接吻的间隙,他余光瞥见了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不知为何,那团暗影似乎又比刚才扩大了几分。

    接下来的几天,降谷零都在忙着结案的事。与此同时,东京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以比预期更快的速度得知了这一消息。在不久前的视频会议中还对他的失职大加谴责的人们,如今却仿佛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指责,纷纷发来祝贺的信息。对于这种转变降谷零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不再像最初那样会感到愤懑不平了。在他眼里,这些人都不过是他迈向更高目标的垫脚石,根本不值得为之生气。

    就在他回复那些祝贺信息的间隙,雨宫的信息也不时弹出,夹杂在那些客套的对话之中。

    她给他发了自己用咖啡厅设备试做的咖啡的照片,还有她在路上看到的不知名的花朵,以及附近便利店新上架的饭团。

    正如她所说,她发的每一条信息,都是因为她想起了他。

    而此时,那些同时发来的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客套话,在他眼中竟也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直在打扰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管理官。”风见推门进来,说:“平良警官他们准备要审讯黑井和行了。”

    降谷零点了点头,打开了电脑里审讯室的实时监控,和风见一起看了这次审讯。

    黑井几乎没怎么反抗就招供了。毕竟DNA比对结果、三个美军提供的视频证据,还有模拟画像都摆在眼前。

    屏幕里的黑井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说:“我以前有个在一起很多年的女朋友,有天毫无预兆地提了分手。再见面时,她穿着一身慕洋女的打扮,跟个美军勾肩搭背地出现在酒吧里。我想拉她谈谈,她却甩开我的手,挽着那家伙走了。她那个背影啊......” 他喉咙滚动,声音突然发紧,“就像拿刀子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样,怎么都抹不掉。”

    所以他挑选的受害者,都是跟那位女朋友背影相似的,穿着慕洋女打扮出现在酒吧街的人吗?

    平良很快送来了审讯报告,满脸嫌恶地撇了撇嘴:“管理官也看了审讯吧?简直不可理喻!就为了这种破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不......很可怕啊......” 降谷零盯着屏幕里黑井扭曲的脸。

    屏幕里的男人仍在絮叨:“那个曾经只属于你的人,对你说过那么多次‘喜欢’的人,就这么改头换面,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模样,牵起了别人的手,只给你留下一个背影......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能把她找回来就好了,把她关在只有我能接触到的地方,让她变回那个眼里只有我的人......”

    “不至于吧?管理官这么多年身经百战,见过的离谱动机还少吗?这有什么可怕的?” 平良说着点了根烟在他对面坐下。大家都因即将结案而放松,没人注意到降谷零攥紧的拳头。

    降谷零扯动嘴角,露出他最擅长的微笑,说:“只是觉得这种......执念,很危险。”

    这种动机确实不算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真正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来自他自己内心深处那微妙的共鸣。

    他想起了前几天,踮起脚轻吻他眼角的雨宫。

    想要把她关在只有我能接触到的地方,让她变成眼里只有我的人......

    他竟然能理解那种心情。

    “叮叮叮叮——”

    雨宫专属的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手机,指尖即将触到机身时却猛地缩回,仿佛碰到烧红的铁块。

    “怎么了?”在一旁抽烟的平良说:“是雨宫小姐的信息吧?不看吗?”

    “报告放着,我晚点处理。” 他说。

    直到平良带上门的声音消失,他才敢重新看向那个手机,脑海里闪过很多的画面。

    两人在咖啡车旁,雨宫说着:“我、我也想跟零多呆一会!”时那认真又羞涩的模样。

    他对她承诺不会再隐瞒自己受伤时,用手背胡乱地擦干眼泪后,她对他展露的笑脸。

    那些画面混着黑井的 “关在只有我能接触的地方” 在脑海里打转,让他又感知到了自己心里那种满溢而出的暗潮。

    他又瞄了一眼手机,忽然意识到,这种纵容才是最危险的陷阱。

    她明知他的反复无常,却又一次次原谅他的越界:

    两年前立场对立时就允许他的触碰。

    而两年后刚重逢时,他对她许下了“会相信她”的承诺,后来又告诉她,他做不到时,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罚他请吃饭团。

    甚至现在,他出尔反尔想把她留在身边,她虽然没有答应,却又十分的动摇......

    每一次的纵容都会让他变得更加的贪婪,会让他忍不住觉得,自己可以要更多更多。

    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真的会......

    他没有点开她的信息,而是逃避似的打开了平良的审讯报告。

    案件结案后,一系列繁琐的工作接踵而来:堆积如山的报告需要整理,文件和证据要逐一归类,人员的功劳也需要仔细评估,还有新闻发布会的准备工作等等。由于清泽本部长已经在等待审判,降谷零被推选为代理本部长。于是,除了要处理这起复杂案件的后续事务,他还得肩负起本部长的日常职责,比如定期审批物资采购、应对突发案件的人员调配等。他每一天都忙到天昏地暗,直到夜幕降临躺在床上时,才能稍微喘口气。

    这天,当降谷零终于忙完手头的紧急工作时,时钟的指针已经接近午夜12点。他收拾了一下桌面,准备回县警宿舍,目光却被桌角处的一个小包裹所吸引。那是中午时分,负责分发快递的工作人员送过来的。他记得那人对他说:“管理官,这是从东京转寄过来的。”

    当时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没有拆开,但他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洗完澡后,降谷零躺在床上,点开了雨宫的对话框。这是他这两天来第一次点开。尽管他不时能看到她头像上的红点,看着未读消息的数字不断累积,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去查看。

    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信息如同一块要留到最后才品尝的蛋糕,需要专门腾出一段时间,静下心来认真阅读,再仔细回复。然而,每次他想抽出这样的时间,却总会被其他事情打断,于是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他看着对话框,左边是雨宫长长短短的信息,而右边来自他的回复却一条都没有。

    明明答应了,会跟她分享的......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我是不是......又答应了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雨宫说过,每一条信息都代表着她在想他。雨宫想了他那么多遍,可他呢......

    如果不是收到那个包裹,说不定此时他还是只想着抓紧时间休息,而不会点开这个对话框。

    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挫败感,又有了那种自己好像输了的感觉。

    他从床上坐起来,开始认真去看她的信息。

    这些天她大概都宅在MOAI里没怎么出门。也对,天气一直不太好。

    所以她大概花了不少时间刷手机,发过来的信息里,有大半都是转发自各个社交平台的链接。有搞笑的宠物视频,有关于大洋彼岸猎奇杀人案的追踪报道,还有冲绳附近海域海藻种类研究之类稀奇古怪的文章。

    就在他刚刚看完,准备逐一回复时,雨宫就发来了新的信息:今天晚上好像有点失眠,我现在准备去楼下的冰箱偷点吃的。

    竟然直接告诉他这个警察,自己准备去偷东西吗?

    看到这句话,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拨通了她的电话。

    “怎么了?来逮捕我之前还要先电话通知吗?”她马上就接了,尾音俏皮地上扬。

    “哈哈哈,只是想给你建议一下,吃点什么才不会太影响睡眠而已。”

    他笑着躺倒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到了桌边。

    “嗯......那先等我看看冰箱里都有些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吸也放得很轻。

    他闭上眼,想象着她光脚踏着地上的月光,揪着睡裙的下摆,蹑手蹑脚地穿过民宿的走廊,走下发出轻微吱呀声响的木质楼梯。

    光是想想都觉得......好可爱~

    他不自觉地又笑了一声,心里又变得柔软了起来。

    “诶——”很快电话里就传来了她闷闷的声音,夹杂着翻找东西的声响:“都是一些食材,没有什么是马上就能吃的呢......啊,有布丁!对了,昨天买的忘记吃了......”

    他似乎看到了她把手伸进冰箱最里端,拿到那个布丁的瞬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找到了不得了的宝物那样。

    真的好可爱......

    他说:“嗯,甜食确实有助眠的作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接着她好像把手机放下了,想要专心解决那个布丁,她说:“零还是这么晚都不睡觉呢。”

    他睁眼望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

    本该跟她说说这两天的日常的,可此时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报告、会议、嫌疑人,连今早吃了什么他都说不清了。

    “听你声音好像很累呢......”电话里又传来了雨宫的声音,就好像她透过电话看到了他疲惫的模样。

    “嗯,很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愣。

    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承认过这一点。

    过去也有人关切地问过“管理官,您累了吧?”之类的话,他每次都只是笑着摇摇头,随口回一句 “习惯了”。

    但面对着雨宫,又不知不觉地就放下防备了呢,想要坦白地承认,自己也会累,会需要休息。

    就好像......想跟她撒娇一样。

    “那......早点休息好不好?”而她也像是在哄孩子那样,声线放得更轻了。

    “别挂电话。”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口:“我还想再和你说说话。”

    话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感觉脸颊发烫。

    为什么雨宫每次都能那么直白呢?明明把自己心里所想的直接说出来会令人如此紧张......

    “说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并不想继续聊下去,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逼着他去休息吧。

    他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突然想起她转发的那篇文章,说:“犯人是厨师。”

    “哈?”她显然没反应过来这句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转发给我的,那个猎奇杀人案......”他清了清嗓子,说:“去掉那些故弄玄虚的描写,结合同期社会新闻,照片中的后厨监控有明显的死角、食材采购单有异常、刀具有磨损的痕迹,犯人只能是那位厨师。”

    对面沉默了十几秒,接着爆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真有你的!竟然大半夜的跟享受着甜食的人说这个!好吧,我现在知道你是降谷零本人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没错,是我本人。”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管理官,也不是代理本部长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会议室里的争执、下属们等待批示的目光,所有压在他肩上的东西好像全都远离了,全都与他无关。

    他就只是,降谷零。

    那之后,雨宫好像说了这款布丁甜而不腻的非常好吃,想要明天再买一个。

    她的声音轻柔又慵懒,像是特意说给他听,又仿佛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她都不在意。

    好像还说想找天去某处海边的海藻研究所,看看冲绳地区独有的海藻标本。

    好像还说了......

    他被雷声惊醒,睁眼看到房间里一片漆黑,耳边是暴雨砸在窗户上急促的噼里啪啦声。

    就像每天醒来后那样,他下意识地摸手机看时间。然而屏幕上显示着的“小昭”却让他愣住了。通话时长的数字还在不断跳动。

    她真的没有挂电话。

    对了,昨晚他给她打了电话。而他居然......居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跟别人讲电话的中途,睡着了?我吗?

    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这种颠覆认知的感觉让他既茫然又尴尬。

    然而,还没等他从这种不可思议中回过神来,他的注意力就被电话那头传来的细微声响所吸引。在滴答的雨声之中,还夹杂着一种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那是她的呼吸。

    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在车里,雨宫蜷缩成一团的睡颜。此刻手机里传出的呼吸声,与记忆里的画面完美重叠。

    他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竟有一种此刻她就在那里熟睡着的错觉。

    一种强烈的冲动瞬间涌上心头。

    想像那天晚上那样,细细摩挲着她耳后的一小片皮肤,俯身轻吻她的额角。

    一大早就这么......

    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坐起身来试图摆脱那令他浑身燥热的呼吸声。

    理智告诉他,应该要挂掉电话。一直占线的话,别人的工作联络都打不进来。

    可耳朵却又不受控制地在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轮胎碾过积水的沙沙声中,努力捕捉着那始终平稳的呼吸声。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当屏幕暗下去后,漆黑的锁屏界面映出了一张略显陌生的脸。那竟然是他自己的面容。

    洗漱完毕后,降谷零打开了那个从东京寄过来的小包裹。

    柔软的天鹅绒里裹着的,正是他申请的GPS耳骨夹。

    他打开了手机APP,虽然被东城升级过,但竟然一下就连接上了。

    当屏幕上的地球模型浮现出那个久违的红点时,即便知道此刻标示的只是他自己的位置,那种与她相连的熟悉感,仍让他的心稍稍安定。

    很快,他又可以像过去的两年那样,透过这个APP来查看雨宫的所在了。

    现在那个第一代的耳骨夹已经被她做成了项链挂坠,所以如果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它,首先得想办法接触到那条她随身戴着的项链......

    “真的要这么做吗?”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计划。

    他走到窗边。外面的雨越下越急,玻璃上的水痕汇集成细小的水流。他看着玻璃上映出的倒影,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反复抚摸着耳骨夹的碎钻,像是在确认某种危险品的棱角。

    “只要她不知道就行了,只要想个周全的办法......”他回答了自己。

    “可你不是答应过,要努力做到‘不再对她说谎’吗?”那个声音又在问。

    “这不能算是说谎吧?只要她不知道,就不会再提起,只会一直戴着。不过是......不让她知道而已。”他知道这是狡辩,但那又如何呢?他已经决定了就算会变得可怕,变得自私又贪婪都无所谓了。

    “呵,也是。就算她知道了,大概也会原谅你吧?毕竟她已经原谅过一次了。” 那声音不再反驳,听上去却反而更刺耳了。

    没错。就算知道了,她也会再次原谅他的。因为她对他就是这样的纵容。

    他更用力地握紧了那个耳骨夹,碎钻硌得他掌心生疼。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潮湿而死寂的气息弥漫四周。即便没有阳光,他也能感觉到身后的影子正顺着地板的木纹,在缓缓地蔓延扩张。

    “诶?管理官,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推开宴会厅的门,就看到平良穿着相当旧款的西服,拿着一只与他的画风不符的高脚杯站在不远处。

    “毕竟是县知事特意为结案举办的庆功宴,我这个管理官要是不露面,可要落人话柄了。”降谷零随口回答着,也伸手从服务员的银盘里拿了一杯香槟。

    “可不是早上才去过葬礼吗......”

    “嘘——”他打断了平良,说:“所以请平良警官帮忙保密哦,不然会让大家都尴尬。”

    他知道这种场合从来都不是为了体恤谁,不过是上位者想要表现自己是一个懂得慰劳下属的好领导罢了。没有人会在乎白天还站在墓碑前的人,此刻该不该端起这杯香槟。也没有人会问,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究竟有没有谁真的感到被慰劳了。

    水晶吊灯下,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降谷零熟练地在各个官员之间应酬,谦逊而温和地交谈着,一边习惯性地观察着周围,时不时抛出几句看似随意的话语,不着痕迹地试探着,悄悄收集着在场众人透露出的情报。

    “降谷管理官是单身赴任的吗?降谷夫人没有一起来冲绳?”席间,县知事夫人名护美波笑着问。

    “我听说......降谷管理官还是独身?”县知事名护隆之端着酒杯靠近,脸上堆满亲切和蔼的笑容。

    “诶?都升到这么重要的职位了,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名护夫人摇头感叹,仿佛在为自家晚辈操心。

    “不,其实......”

    这么些年来,这种对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了。只要一提起他独身,周围人马上就会像被触发的游戏NPC一样,机械地说出那些大同小异的对白,什么 “没人照顾可不行”“谁家姑娘正合适” 之类的。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县知事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说:“我记得区议员长的千金好像刚回国......?”说完还别有深意地看了降谷零一眼。

    名护夫人立刻心领神会,笑着附和:“对哦!印象中确实年龄还挺合适的,就是不知道降谷管理官会不会介意冲绳出身......”

    “降谷管理官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朋友了!”

    平良似乎有点醉了,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面上,打断了这场戏,也让席间的喧闹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笑脸僵了在脸上。

    “嗯,她现在碰巧也在冲绳。”降谷零挠了挠脸,适时打破尴尬。

    “哦?那她怎么没有陪你来?”名护夫人挑眉,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扫兴。

    “她心情有点不太好,所以......”他说。

    事实上,他从没有过要邀请她来的念头,而且雨宫大概也不会愿意在葬礼后出席这种需要强颜欢笑的宴会。

    “这可不行!将来要当管理官夫人的话,总得学会在这种场合露脸吧?怎么能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名护夫人挺直腰板语气尖锐地说。

    “就是啊!还没结婚就这么任性,以后怎么辅助你?管理官夫人要管的事多着呢,除了要陪丈夫出席宴会,还要不时帮衬同僚的夫人们吧?”她身旁的另一位夫人也附和着。

    “是的呢,我上星期才组织过一次茶话会,下周开始就要和税务署的滨边夫人一起去学习花艺了。”名护夫人一脸得意。

    “对呀对呀,管理官你可不能惯着她哦,得趁早让她学会怎么去尽好夫人的义务才行!”又一位夫人端起茶杯,眼神里满是“为你好”的意味。

    “她对我没有任何义务。”降谷零脱口而出。看到众人不解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这话似乎与她们根深蒂固的观念相悖。他也懒得解释,只是随口抛出一个能让对方接受的说法:“我的意思是,现在还......我们才刚在一起没多久,现在就给她这么大压力,万一吓跑人家怎么办......”说着还装出了不好意思的样子。

    果然,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气氛又重新变回热闹。她们继续说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话题,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降谷零借口去厕所歇口气。

    看着大理石洗手台上那贴满整面墙的巨大镜子,他回想起了刚才那些夫人们的对话。

    他知道她们没有说错。

    在警视厅的圈子里,高层夫人的义务早已形成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她们是丈夫的“第二张名片”,要陪着丈夫穿梭于各种宴会,用得体的笑容和优雅的谈吐周旋于权贵之间。要与同一派系的夫人们组成小团体,表面上是组织茶话会、学习花艺等闺蜜局,实则是借此拉拢感情,在谈笑间试探情报。有家族背景的夫人们,甚至还要动用自己的人脉,为丈夫的仕途铺路搭桥,争取更有利的资源等等。

    他曾经听过那些高官们在背地里笑称,那是夫人们的战争。

    雨宫的话......以她的手段,如果真的参与那种战争,恐怕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但她没有义务为他做这些。

    也许是自尊心作祟,他不愿在这种事上依赖她的能力。这份工作是他的战场,向上攀爬的每一步都该由他自己谋划。他不想让他个人的事业变成两个人共同的责任。

    “她对我没有任何义务......”

    比嘉不知何时站到降谷零身旁,对着镜子勾起一抹揶揄的笑:“能说出这种话来,就算是身为男人的我,也觉得管理官很帅气呢。”

    降谷零低头轻笑:“实话实说而已,本来就不是为了那种目的和她在一起的。”

    “现在当然是这样......” 比嘉用肩膀撞了撞他,眼神里带着“我懂你”的意思,说:“但以后呢?”

    降谷零听出他话里有话,默不作声地等着他说下去。

    “名护夫人年轻时,可是冲绳出了名的叛逆千金。” 比嘉压低声音:“她的娘家波照间家是大财阀,她当年玩的是轻型运动飞机,在圈子里算是顶尖选手。一年到头满世界飞,参加比赛啦同好会什么的,活在我们这种人完全够不着的‘高端局’里。”

    降谷零挑眉,实在很难把那位满脸世故的名护夫人,和向往天空与自由的飞行员联系起来。

    “刚嫁进名护家时,她也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两家门当户对,又是自由恋爱。但随着名护先生不断晋升,她作为夫人的工作越来越多......” 比嘉忽然凑近,声音稍微放轻:“偷偷告诉你,她离家出走过好几次呢。”

    比嘉直起身子,指尖敲着洗手台:“当然,每次都被找回来了。闹了几回后,她好像就懂事了,变成了现在这样。”

    降谷零忽然想起席上名护夫人的表情。

    当听到他解释“只是怕吓到对方”时,她那抹隐含期待的笑,像极了深陷泥潭的人,正等着看别人重蹈覆辙,苦苦挣扎后只能认命的样子。

    比嘉的手掌重重拍到他的肩上:“现在还能硬气说漂亮话,以后呢?就算你不开口,也会有好心人去劝她收心辅助丈夫的。说不定哪天她心疼你,还会主动跟你分担呢。管理官,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其实刚才在宴会的时候,降谷零就注意到了。名护夫人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是警视厅配发的装有GPS的手工珠宝。只不过是比较旧的款式,不是出自Schmidt之手。

    所以才会每次离家出走都被找回来吗......

    而且,说是自由恋爱,竟然用那种东西作为婚戒......

    “呵呵呵呵~”镜中的降谷零似乎自己动了起来,掩着嘴笑了,像是看到了很好笑的事情。

    他说:“你自己不也一样吗?”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对,没错。

    我也是一样的。

    我也是......

    宴会结束后,降谷零搜了一下名护夫人的信息,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

    那个年代,轻型运动飞机还是极少数贵族才能接触到的新潮事物。他很快就在一张十几年前的同好会合照里找到了她。

    那张老照片上的名护夫人身着利落的飞行服,护目镜推至头顶,正对着镜头扬起张扬骄傲的笑容,就像一只掠过云端后轻盈落到枝桠上的鹰,浑身透着未被世俗磨平的锋芒。

    而如今,让她感到骄傲的事情,早已从搏击长空变成了为丈夫的晋升而组织过茶话会。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无名指上的婚戒。

    这种变化,是从她自愿戴上那东西开始的吧?从那一刻起,所有事情都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一点一点地把她拖进了泥潭。

    可这真的算是自愿吗?

    毕竟她或许至今都不知道,那枚戒指里装着GPS呢。

    “你自己不也一样吗?”

    镜中的降谷零又提出了质问。

    比嘉的话语也在耳边响起:“现在还能硬气说漂亮话,以后呢?就算你不开口,也会有好心人去劝她收心辅助丈夫。说不定哪天她心疼你,还会主动跟你分担呢。”

    不,不会的。

    他将耳骨夹放回抽屉,躺到床上。

    雨宫不会变成那样。他告诉自己。

    我不会让她变成那样。

    他在心底重复着,强迫自己闭上了眼。

    他忽然跌入了一片草丛。晨露悄无声息地浸湿了他的裤脚,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低头看着长及腰际的草丛,眼前略过很多过往的画面。

    初入组织时,他为了躲避追踪而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听着追踪者的衣角掠过草叶的声音。

    后来某次,为了偷听情报而躲在差不多的草丛里,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还有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在神社后山,他像疯了一样拨开草叶,无望地喊着雨宫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久前,从那辆翻倒的车里爬出来时,闻到的那种汽油、泥土和青草混杂在一起的刺鼻气味似乎又充斥着他的鼻腔。

    这些青翠植物,在眼前缓慢又诡异地无声摇曳着,盯久了竟有一种可怖的感觉,仿佛随时会有怪物冒出来将他吞噬那样。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转身逃离时,清冷的海风打在了他的脸上,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海浪的声音。

    有谁牵起了他的手。

    是雨宫。

    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轻轻扬起,正抬眼看着天上变换着形状飞快地流过的云。

    当她低下头时,本该跟着云朵飞快流动着的时间刹那间变得缓慢,连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似乎也突然悬停。

    她牵着他在草丛中漫步,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着海浪与星球的呼吸。

    不知为何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恍惚间,眼前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植物似乎被重新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雨宫的脸上。察觉到他的注视,她没有躲避,对他露出一个幸福的笑。

    是我让你感到幸福的吗?

    意识渐渐回笼,耳边传来雨水敲打玻璃的清脆声响,他睁开了双眼。

    是梦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久到他几乎忘记了梦境带来的那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感觉。

    他伸手将额前的刘海向后一推,回想起梦中自己问出的那个问题。

    是我让你感到幸福的吗?

    他看向那个放着的耳骨夹抽屉,想起了名护夫人无名指上戒指,和那张旧照片上她张扬的笑脸。

    那真的是幸福吗?

    “管理官,这是归还的证物,请签收。”

    证物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将一只运动手表和签收单推到降谷零面前。

    他记得那是雨宫故意丢在神社后山的。

    工作人员没多解释,大概默认他会转交给雨宫。

    也好,让她为了取回这只手表来一趟警察局,她可能宁愿不要了。

    心里想起她翻白眼的样子,降谷零不禁轻笑,低头在签收单上签下名字。

    “叮叮叮叮——”雨宫专属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工作人员边收表格边调侃道:“是雨宫小姐的消息吧?快回复吧。”说着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平良和比嘉等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就算了,如今连叫不出名字的同僚都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

    不知不觉间,周围人似乎早已将他俩视作不可分割的整体。

    他看着手机屏幕,并没有点开那个未读信息,而是盯着那个APP。

    明明她一直在努力地拉近彼此的联结,起床报备、分享日常,用这些琐碎的约定试着加深这份联系。而他竟然......还在贪恋着地球模型上那个代表她位置的红点......

    他的视线落在手边证物袋里的运动手表上,雨宫在祭典那晚说过的话突然清晰起来。

    “你看,就算不靠GPS,你不是照样找到我了吗?就像两年前那样,你总是能很快地找到我的~那天晚上,虽然我还不知道GPS的事,但我就是相信着,零一定能很快地找到我,所以才会跟着灰川去后山的~”

    他当然记得这些话。可是比起虚无的相信,他更习惯依赖触手可及的证据。这也是他执着于再给她戴上耳骨夹的原因。那个屏幕上的红点,就像是他可以握在掌心的切切实实的安全感。

    但此刻......

    看着对话框里来自雨宫的长长短短的信息。

    他想要相信她,相信她的判断。

    她说我能找到,那我就一定可以。

    不是靠GPS,而是靠他们之间某种更牢固的联结。

    于是,他趁着冲动给科搜研发去邮件,明确要求退回这个耳骨夹。

    他怕自己冷静下来了,又会被那种可怕的贪欲拽回原地。

    发完后他“啪”地合上了笔记本。

    再看向窗外,发现连日的阴雨竟已悄然放晴。他走到窗边,任由久违的阳光铺满脸庞。

    就这样吧?

    明明是放弃了紧握已久的安全感,此刻心情却像大病初愈般轻松。

    那天晚上,降谷零收到了来自Schmidt发来的邮件。

    这位珠宝大师称自己头一回遇见申请珠宝后又退回的情形,颇为好奇缘由。

    降谷零想了很多,最终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我已经不需要靠GPS来获知她的定位了。”

    Schmidt秒回了他,说:“那么,如果拆除里面的GPS,仅当作普通珠宝送给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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