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记忆来到马皓想用假死逃跑的假山崖,在晌午天光的照耀下,初暒发现此处并非山崖,而只是一片陡坡。
沿陡坡一直走到山底,面前便出现两条延伸到不同方向的小径,其中右边那条狭窄并且蜿蜒,左边那条路却宽而平缓,像是有人常走,初暒觉得眼熟,仔细回想好一会儿才记起面眼前这这幅山形地貌不正是刻在塔鲁阿茶甲片上的地形么。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右边那条。
脑海中有详细的虔来山矿物地形图参考,故而初暒溜达在地势复杂、蜿蜒崎岖的山路中丝毫不见犹豫,只不过…她依照地形图将图上线路走过一遍后不说矿址,就连用来探测矿山的矿洞都不曾见过一个。
方才走过的地方都与塔鲁阿茶甲片镌刻的地形纹路对上了,这说明那份地形图是真的,可是怎的一点挖掘开采的痕迹都没有呢?
前世曾听人说过‘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①,矿山的寻找发掘一般有两种法子,其一为直接寻找矿体露头、铁帽、矿砾、有用重砂矿物、采矿遗迹、煤层露头、煤屑、煤泥、煤华、油苗、气苗、地蜡、地沥青、石沥青、碳沥青等,而另一种则需间接寻找,如蚀变围岩、特殊颜色的岩石,特殊地形、特殊地名、特殊植物以及异于常识的天迹发生地等。②
这些话初暒记得清,可她明白想要找矿绝对不可能只凭这三言两语。
自己不是那块料,答应人家的事儿估计也只能办到这儿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在附近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太阳慢慢落下去,山里就立刻昏沉起来,鸟兽的鸣叫呜咽随着光照隐去,周遭忽然安静不少。
初暒正欲转身返回,忽然在这片静翳中遥遥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枯枝折断声。
入秋许久,山间许多参天大树枝叶都已泛黄坠落,有夜风拂过时,枯枝与树叶碰撞在一起发出声响是常有的事。
但警惕如初暒却并未将这样的响动当做寻常事,她立在原地动了动耳廓,片刻之后,终于确认,在离自己数丈之远的左后方——
有人。
那人跟的很远,好像宁愿跟丢也不想自己被发现,初暒如他所愿,径直往前快走几步然后身子一闪,一个大活人便瞬间消失树影婆娑的山林之中。
一直跟着的人不见踪影,侧身躲在槐树后的人却并不着急,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从树影中走出来,随意选了一处空地才蹲下捏起地上的黄赭色泥土用指尖摩挲后仔细闻嗅。
“呦,你还懂地质?”
入夜的荒山野岭里倏地从身后传来一道人声,此情此景中,若有人听见这声音不被吓得跳起来惊恐尖叫,怎么说都算一条好汉了。
蹲在地上那人听闻此声心中先是一惊,而后定定心神,站起来转身回看,“装模做个样而已,二当家的,您怎知是我?”
初暒背手从暗处现身,“只是觉得你这追踪人的身手有些熟悉。”
潘闯笑了笑,“我的体力身手还是您给练出来的呢。”
他这话让初暒想起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我在安南书院时,幽王便是派你盯着我的?”
潘闯颔首,却仍旧不解,“二当家早看出我是幽王手下?”
初暒:“鹰隼难驯,驯服后只以哨声为令,你身上那支鱼纹骨哨我瞧着不像寻常人能得来的东西。”
“原来如此。”
潘闯取出怀中骨哨,蓄力吹响,不多时,他所在之地上空便出现一只弓着利爪、目光如炬的鹰隼朝此处奔冲下来。
鹰隼是初暒先前收薛霁消息时,在山间见过的那只,它凶猛地从天而降,立在潘闯肩膀上时倒看起来十分乖巧。
潘闯呸呸两声,“这哨子我洗过好几回了,但总感觉有股子尿骚味,二当家的莫见怪啊……”
初暒嫌弃的抿了抿嘴,悄悄后退两步,说回正事,“幽王派你潜伏在这虔来山中,是否也是为了矿址?”
“正是。”
潘闯与她解释,“我主子在您入安南书院读书之前收到一块匿名矿石,调查后得知那矿石就是出自虔来山中,于是在您被瘦猴推下悬崖我无人盯守后,我便被派进虔来山查找塔鲁阿茶踪迹以及矿址线索,哪知道小的进豹子山才取得赖豹的信任,您就带手下杀进来取而代之,我将此事通过鹰隼呈报给主子后,得到他万事以您言行为主的命令,到此时才明白,您也是为虔来山矿址一事而来。”
“这就是说,幽王对我在虔来中山中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初暒语气平淡,潘闯却被吓得不轻,他连忙跪下拱手道,“小的绝非一仆二主、吃里扒外之徒,还请二当家的赎罪!”
清楚就清楚吧,反正她初暒在幽王面前露出马脚也不是一两回了。
“你职责所在,何罪之有。”初暒扶起潘闯,“这样也好,省得我给他写信时还得费力胡诌。”
潘闯啊了一声,见她从袖袋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又在发髻上抽出一只炭笔递过来,道,“虔来山矿物地形图所绘之地就在脚下,但你我皆对矿产一事一窍不通,故而需得由擅此道者亲临此处或许才能寻到确切矿产位置,我来照明,你速将此事写下呈报幽王,请他早做打算。”
“是!”
潘闯撕下自己衣裳内衬,接过初暒手中炭笔借着火折子火光伏在自己膝头,在布片上仔细撰写。
初暒看他用不惯炭笔,一句话写完后许是觉得某一字笔记潦草,犹豫几瞬还是决定在句中找到潦草那字将其涂黑,重新写过。
黑色的字团在规整的文字中格外显眼,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就像那滴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落在山脉地形图上的墨迹……
“二当家的,小的写好了,您过目。”
垂眸沉吟片刻,初暒在潘闯笔迹最后又加了一句话,才让他将布片系在鹰隼腿上后送出。
初暒:“我们出来太久了,尽快回去罢。”
潘闯:“好。”
黑鹰岭中,不时有汉子的哭喊嘶吼从后院柴火房传出来。
在门外看守的喽啰们捂着耳朵忍无可忍时,终于互相使了个眼色,以猜拳输赢决定谁去找当家们汇报此事。
伍二清点完黑鹰岭库房便想立即将账册交于初暒,可他在聚英堂门外叩敲许久都没人应声,直到推开堂门才见堂内空无一人。
早习惯自己这位二当家神不知鬼不觉的行踪,伍二拿起她搁在桌上的自己的外衣套上转身出去。
“伍二哥,二当家可在里头?”
见他出来,猜拳猜输了的喽啰凑上去,无奈再说,“小的有事禀报。”
伍二认出他是看守燕山鹰的喽啰,便转了话头抬步与他往后院柴火房走去,“可是燕山鹰又闹出什么动静了。”
“是的呀!唉伍二哥您是不知道,那燕山鹰被咱们从脖子捆到脚脖子,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圈圈麻绳里,这才不到一日就受不了了,哭着喊着要小的们放了他呢。”小喽啰回忆起柴火房里的味道,说的都快吐了,“要是他不喊叫,小的们就只需送饭的时候进去一会儿忍忍也就过去了,可二当家偏偏不让捂他的嘴,这一下午他嚎的快要将小的们耳朵震破了,伍二哥,小的们可否找块布堵了他嘴啊?”
初暒曾说要多晾晾这位黑鹰岭前大当家的,如今看来,这燕山鹰似乎也晾的差不多了。
伍二顿了顿,才说,“不让捂他嘴,自有二当家的道理,且让他再多嚎一会儿。”
喽啰沮丧垂首答完是后,重又跑回柴火房值守。
路过后院厢房,伍二没在修整正屋的人群里找到熟悉身影,便拦住其中一人,问,“潘闯呢?”
“啊?潘闯哥与小的们派完活儿,晌午用过饭就不知躲哪儿消遣去了,伍二哥您找他有事儿?”
伍二心中一跳,他早看出从原豹子山出来的潘闯有些不对劲儿,却没想到自己才跟初暒说完这事儿,他们俩就同时不见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诶?那不是潘闯哥和二当家的么……”
伍二在焦灼中听见这话忙回头去瞧,见初暒好端端的回来才总算将心放下。
他疾步向两人迎了过去,先看了一眼潘闯,而后问,“寨中今日人手忙碌、诸事杂乱,二当家的往来其中可有伤着?”
知道他话中意思,初暒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没事,你放心。”
这便是说潘闯此人没什么问题了。
伍二默默点了点头。
初暒:“潘闯,你派人给燕山鹰准备些沐浴热水。”
潘闯:“是!”
看他离开,初暒又对伍二说,“你随我来。”
初暒带伍二来到关押燕山鹰的柴火房,她挥手让门外值守喽啰退下,推开门同伍二一起进入屋内。
伍二方才听那喽啰描述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亲自闻到这屋子里的秽物气味才理解燕山鹰为何会崩溃吼叫。
昨日还是黑鹰岭名义上的大当家,今日却被夺去家当与尊严,沦落成这副模样,哭喊了一下午的燕山鹰用力抬起头,目光复杂的盯着面前睥睨看着自己的威虎寨二当家。
“你为何要救我?”
“自然是因为你还有用。”
还有用处,就死不了。
燕山鹰明白这威虎寨二当家暂时不会杀他,胆子大了,心思也生出不少,他看了一眼自己浑身裹缠的麻绳,嘲讽,“若二当家的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便是,实在不必这般折辱。”
初暒不屑,“对我有用的是你的脑袋,并非你的脑子。”
燕山鹰本以为她有求于自己,却没想到会听见这个答案。
“哈哈哈……我先前只听闻威虎寨新上位的二当家彪悍非常、心狠手辣,今日见了才晓得,你这张嘴竟同你的手段一样毒辣。”他笑完,眼中的狡猾也不再掩饰,“你要是只想要我的脑袋,今夜也不会专程走这一趟,有话就直说,说完就快走,莫要让我难堪太久。”
“大当家的果然聪慧,难怪能在熊黑手下忍辱负重这么久。”
熊黑已死,她此时提起熊黑绝非偶然,燕山鹰的眼珠子骨碌了一圈后,好像在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中发现了自己的生机。
初暒:“都是与人做手下的,我只是好奇,那熊黑入伙黑鹰岭不过半年,凭什么敢如此大胆的在兴民城周边侵袭骚扰,掳人夺命,甚至连大当家的你居然也任由他骑在脖子上一个屁都不敢放?”
伍二进来时,曾顺手将柴火房门半阖,燕山鹰正对柴门,无意间瞥见外面似乎闪过一个人影,他低头掩去嘴角笑意,答,“这有什么好奇的,初二当家的,你若有心效仿,我倒是有办法。”
初暒来了兴趣,“哦?怎么说?”
“威虎寨这段时日连收三寨,势头太猛,定然已经被山下那群鹰爪孙们盯上,若你往后不愿受制于官府,我燕山鹰能助你一臂之力,但事成后……”燕山鹰卖了个关子,直视着初暒一字一顿,“我要你这个位置。”
初暒眉头微蹙,好似在思忖他这话是否可信,燕山鹰趁热打铁,继续说,“我听值守喽啰说,你已派人回威虎寨请齐威虎来此处主持大局,可虔来山中谁不知威虎寨能如此迅疾的连夺三寨都是你二当家初暒的功劳,与那抱着老本成日窝在寨中的齐威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有勇有谋,又手握三寨人手钱粮,何苦屈居人下,费心与他人做嫁衣?以我之见,你与其好奇熊黑为何目中无人、胆大包天,不如将齐威虎引来后杀了他自立门户,自己去做那四寨之主岂不快哉?”
柴火房中静默许久,伍二才听初暒嗤笑一声,道,“真是艺高人胆大,你都这副模样了还敢挑拨我与齐大当家的反目,看来你对自己的底牌十分有把握,不过……”
初暒取出腰间大斧,使斧刃游走在燕山鹰满是泪痕污秽脸颊,阴狠说,“我初暒最厌恶旁人与我讲条件,你要是识相,便把自己知道的全数说与我听,否则,我愿受累,送你去阴曹地府同阎王爷交心。”
大斧斧刃被磨得薄而尖锐,大概因为太过尖锐,才导致它在劈砍后落下几处豁口,这大斧的主人这些日子或许用它砍过不少人,纵使那上面血迹已被擦拭干净,可斧刃划过自己的人中嘴角时,燕山鹰还是能闻到上面沾染的血腥味。
燕山鹰的乌黑瞳孔只跟随自己手中斧刃在眼眶中转动,他的神情十分惊惶,可初暒却丝毫看不出他想开口交代的意思,她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在发臭的柴火房中消失殆尽,于是高举着大斧直朝燕山鹰的面门挥去。
“报!二当家的!寨外值守弟兄传信回来说,威虎寨齐大当家的约摸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黑鹰岭了!”
“砰!”
意料之内的剧痛没有出现,燕山鹰缓缓挣开紧闭的双眼才发觉初暒的大斧原来只是砍进自己耳后的木头柱子中。
初暒:“速去通知寨中所有弟兄,列队迎接!”
门外喽啰:“是!”
燕山鹰劫后余生又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像是个忠心耿耿的,齐威虎手下有你,是他的福气。”
初暒不再理他,像是着急为迎接齐威虎做准备似的,燕山鹰看她转身离去,冷不丁又说一句,“我燕山鹰虽然贪生怕死,不惧苟且偷生,但苟且也有苟且的条件。”
燕山鹰看着初暒顿住的背影——
“吾此生只愿屈居于一人之下,唯…一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