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如果发现命运是一场笑话,你会做些什么?

    花重楼的答案是干死祂。

    徐溪客的选择是跟着花重楼干。

    他们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却不是苍玄最厉害、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

    他们还是太年轻了。

    佘山来去两峰之间的秘密,看出来的人有很多,上去探查的人也有跟多,但是他们三缄其口,沉默不语。

    直到莽撞的徐溪客从两峰之间的裂隙里探出头,看到了此生最撼人的一幕——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像屠杀猪狗一样屠杀妖魔。

    猩红的血液凝固在宫殿华丽的地板上,黏腻又恶心。祭台之上,是修罗不瞑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一丝光彩。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剖开,里面的东西流了一地,却没人在意,因为血液流尽而展现出来的青白色皮肤,有种莫名冰凉的质感,像是夏天里忽然坠入冰窖,天旋地转又刺骨冰凉。

    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徐溪客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认得他,那是修罗族近来声名鹊起的少年英才。

    而他现在只是这空旷的大殿里的其中一具。

    那不是猪狗,那是和他拥有相同外观,有智慧的生灵。或许他处相逢,他们还能惺惺相惜,共饮一壶酒。

    不,不应该是这样——

    突如其来的恶心感忽然就窜上了天灵盖,徐溪客没少杀妖魔,甚至也没少杀人——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溪客忽然想到一句话,你可以尽可能杀了他,但你不能侮辱他。

    花重楼的声音忽然把他拉回现实。

    “阿莲?”他问,“你好了吗?好了我上来了。”

    “不要!”

    徐溪客下意识拒绝,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吐了两口浊气后,才缓缓开口。

    “先不要上来,我们回去再说。”

    当四个人再次坐到桌几的四方,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

    连最没心没肺的姜仲,这时候也说不出来俏皮话。

    物伤其类。

    仙界尚白,那座巍峨的天宫更是雪白如洗,不染尘埃。

    可一身白衣的仙人们,却做出这样肮脏的事情。

    佘山不是一家一姓所建,天上大多数仙人势力都会下来轮值,能被他们几个小人物窥伺的宫殿,也不会是佘山隐秘之所——这一切都在说明,整个仙界已经烂透了。

    冯若涂着蔻丹,“这事,我们要管吗?”

    没人接话。

    他们在想另一个问题——佘山上的事情,人族高层知道吗?

    他们是不是也在默许这场屠杀。

    他们几个,自己本身就是皇天贵胄,将来或要接手一方势力。

    他们,以后也会成为一个帮凶、一个刽子手吗?

    姜仲转着扇子,吊儿郎当道:“我去问我爹呗。”

    另外三人霎时停下手上的事,转头看向他。

    姜仲道:“我家老头儿虽然毛病挺多,但总的来说是个好人,也是个护犊子的人。反正问出来最好,不管是好是坏,咱们心里有个数,若是问不出来,若是我没回来……”

    他顿了一下,“那当我还他这条命。”

    徐溪客、花重楼、冯若水:“好的。”

    姜仲:……

    “你们就不劝我一下?”

    “我们会为你报仇?”

    杀他亲爹那种报仇?

    姜仲:……

    更糟心了。

    其实也无所谓报不报仇,他们四个人天天混在一起,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另外三个定然不会不知晓。

    一个人打草惊蛇被灭口了,另外三个也跑不掉。

    他们是把自己的命也系在姜仲身上。

    他们在赌。

    在赌自己敬重的长辈们,依然如他们自小见到的、崇拜的那般伟岸。

    若是输了……

    那便输了吧。若是这个世道,连父子君臣夫妻兄弟也不可信,那赔上这条命又有什么关系。

    ——

    长夏准备下山出一趟远门,她做出这个决定后只过了一息,就又做了个决定。

    把谢逢雪给带上。

    谢逢雪却是毫不意外。

    他调笑道,“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你会有不放心我的一天。”

    他们是彼此什么人呢?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依为命。

    他们之间的世界小到连左衾和别惊春都进不去。

    他在假装委屈,他在攻心为上,他在让她心疼,让她可怜,让她愧疚。

    长夏最终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道:“师兄,这一次,你又想带走我身边的谁?”

    是在培育空镜神树,锻造新天梯的敛华师姐和宴谷主吗?

    是造出六道轮回碑的褚冼吗?

    还是生死都只为成为插入天道的一颗钉子的梨白。

    谢逢雪笑意不改。

    是了,他成仙之后思维腐朽,他的师妹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他应该重新说说好话,或者说一些避重就轻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然后他……

    谢逢雪忽然顿住,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你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长夏伸出手,轻轻摸着谢逢雪的脸。她其实甚少做这样轻浮的动作,师兄妹之间,从小习惯了亲密无间,相处起来反而是发乎情,止乎礼。

    她想起几年前同夫子一起,他们在南镜,那个明月夜里,夫子在格月亮,她在格她的师兄。

    “你变迟钝了,师兄。”

    额头,眉骨,眼睛,鼻梁,嘴唇。

    最后长夏闭上眼,谢逢雪觉得自己的嘴唇像是覆盖上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

    这是一个吻。

    “师兄,中天紫薇是你和左衾定的,但不是我定的。”

    她道。

    “你们总是傲慢自负,觉得自己能背负我的人生。”

    长夏笑了笑,“但其实我早就比你们厉害啦。”

    她现在比谁都厉害。

    长夏抓住谢逢雪的手,另一只手放下从不离手的飘零久。

    她看着这柄自己亲自打磨的剑,轻声道:“这几年,谢谢你啦。”

    她不需要再飘零了。

    她要结束这一切了。

    “裁寿!”

    这一瞬间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云上楼阁的铜臭商人,人皇殿的女皇,麓湖的夫子,小灵山的佛子以及不平阁的剑圣,都被这一瞬的风景惊出来,见这天地宽阔。

    而后便是寂静无声。

    八万多柄长剑瞬间凌空。

    苍玄这么大,八万柄剑布下去,也只是舒朗的星星点点,唯有在万尺之上的幽灵船中,姬盛和沈思言得见整个剑阵。

    沈思言皱着眉道:“还差一样东西”

    他阵法学的不算好,但长夏这阵布的也不算好。

    像是用绝对的力量,来抹平了绝对的技巧。

    倒是很有她的风格。

    姬盛道:“裁寿?”

    下一刻,紫色长剑果然破空而出,稳稳当当,镶嵌进阵法中央。

    整个剑阵瞬间像是活了过来。

    沈思言看得懂这阵是怎么布的,却看不懂这阵法到底用来做什么。

    “像是和时空咒术有关,你看得懂不?”

    姬盛却紧锁着眉。

    “不对,不是裁寿。”

    到底是什么?

    本来应该在阵法中央,维持整个阵法核心运转的东西。

    “是我。”

    宋甲的声音忽然从船舱里传出来。

    他的头发依旧是散的,那一身黑色夜行衣,被星辰染上薄金,熠熠生辉。

    沈思言下意识反驳:“你在开什么玩笑!”

    “只有祂的力量才能对付祂。”他伸出手,掌心星辰之力流转,这是左衾留给他最后的礼物。

    “星图注定是要打碎的,所以我和长夏说,让我来。”

    除了成仙的谢逢雪,真正能打破左衾的星图,拿到这份星辰之力的,也就他和长夏两个人。

    像是一个妄自尊大的父亲,给孩子的最后一份礼物,他把它挂在那里,就看哪个孩子更加机敏勇敢,敢于打破父亲的定下的旧规则,他就奖励给谁。

    傲慢自大又高高在上。

    这很左衾。

    沈思言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宋甲:“所以走到这一步,不是我们在引导你,而是你一直在引导我们。”

    宋甲看了眼他和姬盛,抿唇一笑。

    他本来就是生的乖巧那一类的相貌,卸下那些故作的卑微和讨好,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

    笑容乖巧到都不会露牙齿那种。

    这是长夏没有见过的那个“阿大”。

    “说到底,这是我们的‘家事’。”

    他望向极北那座隐在星辰中的山峰。

    那里是他的家,有嘴硬心软的老爹,和住在隔壁山头,经常打打闹闹的弟弟妹妹。

    其实沈思言不用怀疑他对长夏的真心。

    就算有那些怨恨、羡慕和嫉妒,终归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和长夏猜拳,谁赢了谁拿这份星辰之力,她占术没我学的好。”

    宋甲手攥成拳,星辰之力涌出,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他背过手,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进了阵法中央。

    天上太阳忽然大盛,阳光骤然变得刺眼,却没有暖意,莫名的寒意从众人心底开始蔓延。

    就当此时,月华柔照,像轻纱般抚去众人心中的阴霾。

    竟然是日月凌空。

    但也只不到一刻,星月便退散,天上又只剩一个太阳。

    长夏仰起头,对天嘲讽一笑。

    “你在生气些什么?这不就是你写的剧本吗?”

    她转过头,看向谢逢雪:“我进一步、退一步、走一步、看一步,不都被掌握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命运书写者的手里吗!师兄。”

    她冷冷道:“姬盛说要脱离天意的剧本,可我不知道,不知道那些欢欣、忧愁、愤怒,哪些是我自己的,哪些是你们强加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思考,我的理想,我的愿望,我的抱负,是不是又真的是我的。”

    “是不是让我掀翻这天道,本身就是天道设计的一环?”

    “师兄,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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