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魄,什么意思?”
沈思言将这三个字写在纸上,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仍旧想不通。
他们的船此刻就停在南境之海,与空境神树的阵法也只是遥遥相望。
“我们进不去。”姬盛试探了几下,最终得出结论,“她在要我们等。”
沈思言道:“等什么?是等她先从天上抓个神仙下来,还是等从天上掉下个神仙?”
说完他又抬起头,忽的笑了一声,“说不定真掉一个下来?”
——
人皇历八万零五百三十四年。
东境。
徐溪客一行四人坐在方桌的四边,三个人期待地看向姜仲。
他没死,他还活着,他还能出来跟他们分享情报。
悬着的心就此落下来大半。
“怎么样?”徐溪客迫不及待问。
“我爹他——”姜仲估计卖了个关子,等剩下三人快忍不住揍他的时候,才幽幽开口。
“我爹他确实知道。”
调查来去二峰其实是个偶然。
永昼海妖祸越来越厉害,虽说还在可控范围内,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因此早在数百年前,麓湖学生除了杀妖之外,都还领了一项别的任务,那便是调查妖祸由来。
最后调查来调查去,发现是魔族防线出了问题。
苍玄的妖魔与人仙互相看不惯,但大是大非面前,却是一道阵营。天机榜只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正儿八经的战场,人妖仙魔各领一道防线,因为体量优势,其实防守还算轻松。
如此相安无事许多年。
直到修罗一族莫名开始少族人。
修罗一族,少智而善力,无谓生死,死亡于他们,不是畏惧,而是回归祖神怀抱,因此当发现的时候,事态已经很严重,甚至于防线都摇摇欲坠。
苍玄一边帮魔族稳固边境,另一边却封锁了消息。
——谁会有这个能力,猎杀天生善力的修罗呢?
排除魔族,排除人族,排除被打的苟延残喘的永昼海以及远在高天之上的天神与鬼族。
妖与仙之间,人族高层的目光落向了仙人移山而来的来去两峰。
前所未有调查开始朝向佘山,相较于潜力无限的凡人,被禁锢住时间的仙人们显然是迟钝的,一场针对魔族数上千年的隐秘谋划就这样展现在苍玄面前。
甚至不止是魔族——佘山天机榜上有名者,四境英才,虽没魔族死的人多,但也失踪了也不少。
修仙者朝闻道,夕死可矣,生死不过是必然的一环。
况且还未成长起来的天才,也接受不到太多的目光,就算是接二连三失踪,在整个苍玄也掀不起多大波澜。
当血淋淋的真相展现在眼前,再不可置信也只能变成相信。
而后便是苍玄自己的行动。
攘外必先安内。哪个势力都会出现不同的声音,有些是真的蠢坏,有些却只是中庸——浑浑噩噩,放任自流也无不可。
对于这部分人,达成共识后的四宗与人皇,冷酷到令人心惊胆颤——无不可杀之。
“这百年间,四境死了不少人。”
他们身份各异,有宗门高层,有散修,甚至不乏渡劫期大能。
最开始只以为是死于斗法,死于妖祸,死于探索。
如今才知道,这是一场彻底的血洗。
“我爹说,苍玄只要有一个声音就好。”
其余三人皆是一震,他们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生死存亡的战争。
要么倒戈仙族,要么抗争到底。
甚至极端到没有商量的余地。
其实人族本身而言,是无所谓倒不倒戈的,他们与仙人关系本就亲密,也一直在搞小动作反抗天道,与仙族合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啊,凡人无惧。
天生他们的时候,多捏了一根反骨,因此人总是在反抗的路上。
那时姜仲问父亲,当真没想过,牺牲掉魔族,乃至妖族、鬼族,来换那一丝可能吗?
他父亲答,想过。
但那是不对的。
某一个具体的人可以不道德、不正确,可以卑鄙、无耻、阴险、狡诈。
但是整个人族不可以。
八万年筚路蓝缕,“人”,始终走在煌煌大道之上。
桌上的四人沉默了一瞬。
这些都是他们还未接触到的事情,于苍玄而言,他们还太年轻。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父辈扛起了所有。
“我爹要成仙了。”姜仲道。
他们是知道所谓仙人的。
仙凡之别于他们目前的修为而言,其实算是秘密。
修者求仙问道是一生目标,若是提前知道所谓“神仙”,难免道心不稳,所以只有堪破生死关之后入渡劫期,才有资格知道这件事。
只是一次“偶然”,某一次仙人来家中做客,论及此事,又忘了关门,于是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他们知道的秘密很多,这只是其中一件,虽说惊世骇俗,却也没如何放在心上。
可惜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懂有个词叫“天意如此”。
“姜奉常不是……”冯若水欲言又止。
姜氏一族司礼仪,九卿奉常之位几乎是世袭,姜仲的父亲姜著,就是这一任奉常。
他目前官运亨通,烈火烹油,已是人间至极,换言之,没有道理。
“他要去六道轮回碑,若是真打起来,鬼道不能落在仙道手里。”
又是一阵沉默。
不光是六道轮回碑,苍玄不相信仙人都是同流合污,姜著上去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联系仙界不知情仙人。
再没有比懂礼知史的他更适合的人。
“不止我爹,这次很多人都要上去……”
当然是得一批一批安排,仙界陈旧腐烂又如何,每一个仙人都曾是人道顶点。
他们这些凡人,就连反抗也需要徐徐图之。
徐溪客莫名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这场战争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太过遥远。
就像是佘山之上,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死去的魔族少年。
他忽然就觉得这一世求仙问道,也不过如此。
人间懵懂数百年,当徐溪客接过他父亲的金灯笼时,也接过了他父亲的司马之位。
这时冯若水成了新的冯氏家主,跳脱的姜仲也成了皇朝的礼官。
四人再次聚集,再也无法像之前一样,随便找家馆子,四个人围成一桌便是。
他们也成了别人趋之若鹜的“大人物”。
“还是重楼好,可以到处走走。”
作为华氏族长的私生子,华胥的后人,他却连学艺都是在冯家。
甚至他姓“花”,不姓“华”。
花重楼本人对此倒是没什么想法。
“走走看看,确实不错,就是路上苍蝇多了些。”
虽说现在一切还没摆到明面上,但随着天机榜上的人失踪越来越多,某些聪明人已经回过味来,这不是英才榜,这是催命符。
“还是贺楼兰嚣张,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依然在天机榜第一立着。”徐溪客忽然笑出来,“仙人也拿她没办法。”
有些人天生就是为了道而生的,从前他们四个靠小聪明偶尔还能赢,现在时光拉长之后,光论修道,贺楼兰已经把他们甩得老远。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花重楼不过合体中期,贺楼兰却已早早渡劫。
花重楼一向眼高于顶,这次却跟着夸一句:“她确实不错。”
而后他忽然道:“我准备再登佘山。”
其余三人一愣,齐齐看向他。
花重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这里有心魔,不处理掉,我难渡劫。”
……
“我有心魔。”
长夏执黑子先行,却在第一百二十二手,局面大好之势时,自己落了一步死棋。
息疆两指捻住白子,停在空中,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不该乘胜追击,赶尽杀绝。
长夏笑着说,“阿疆,你也有心魔。”
她按住息疆手上的棋子,帮他放在棋盘之上。
“怕什么,对你认定的敌人,就应该手起刀落。”
息疆忽然问道,“师姐,那你的心魔是什么?”
谢逢雪么?
或者是苍玄,是云亭,是藏锋山?
但都不是。
长夏答:“是我自己。”
四境如今为她一人整装待发,只要她轻飘飘的一个命令,苍玄将会又一场空前的战争。
此时她却是无比冷静的。
她忽然想到了姬盛,那个她未曾看到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皇。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么?
当年他输了,这次她也会输吗?
不知道,无所谓。
那又怎样。
她早已过了激动时手会颤抖的年纪,当棋子稳稳当当落入棋盘那一刻,她轻轻道,“开始吧。”
于是东境之中,层层山峦像是被什么东西缓缓劈开,狰狞的巨弩箭头朝向天空。
仙人其实不住天上,他们在另一片时空。然而随着三只弩箭射出,划破空间,穿越时间,千万年前凡人飞升的天门从云层中浮现。
长夏垂着眼,又走了一步棋。
曾几何时,渡劫飞升,也是她的梦想。
息疆道:“我观古籍,上面记载一则异闻。”
长夏静静听他讲,息疆为人古板守礼,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废话。
“说是万年之前,这天门也被破开过。”
她小时候也听说过这个故事,并且心向往之。
只可惜云亭典籍记载不全,又或是被谁特地隐去,她连那位前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师姐,几日前珠珠帮女皇寻书,忽然就看到了这个故事后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