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时晋。
佰顺街,处处为攘攘熙熙。
“各位,又大又软的馒头,又香又鲜的肉包嘞....”
“客官,来四个肉包?!好嘞,这可正是热乎着呢,刚出炉,新鲜着呢......您啊可真是来对时候了.....就咱家包子铺开了那么多年,这肉包里的猪肉啊,可不是一般的猪肉那么简单,那是那曹屠夫于山林深处猎来的黑猪......”
店家蔡计一边说着好听的话,一边将宣纸包着四个肉包,给那忙里掏钱的乞丐看了一眼,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遛下一个肉包,动作娴熟,“客官,拿好嘞。”
那乞丐看着动作缓慢,模样痴呆痴呆的,接过店家蔡计手中的黄色宣纸,便苟匐着离开了。
蔡计流露出满嘴得逞奸诈笑容。
“糖葫芦,糖葫芦嘞,甜蜜蜜的糖葫芦嘞!....” 白发半灰的老妇人举着插满一串串红色水晶般的糖葫芦,暗讽蔡计这般行生意,总归会有报应来的那一天。
忽而——
一阵风像是略过——
老妇人的兜像是坠了些。
莫不是有小偷? !
那双褶皱花纹的手便立即颤巍巍地往布袋里伸,却是摸到了一个元宝物状般的东西!拿出半截一看——竟然是一枚金元宝!老妇人当即被吓得就不轻,脖颈稍微挺了挺,自作镇定地看向四周。
“抓小偷!抓小偷!大家注意了!有小偷!有小偷!”
糖葫芦老夫人连忙看了眼自己糖葫芦把,上面果然少六根串橘瓣糖葫芦。
逛街的人听闻便哗哗一团响:“啊,小偷?走走走,当下避一避把,去另外一条街道看看。”
“真是的,得护好自己的钱袋,万万不可叫那贼人给得逞了。”
“就是...欸,今日这天气好,运气倒是不好了,这没算一卦出门....”
佰顺间这一瞬间就由万人空巷变得街道空空。
旁边大大小小皆是买卖,不同买卖铺子的店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自己铺子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少哇?这蔡计是有毛病啊?嫌自己的生意太好了?!
“蔡计,你有毛病啊?”
“就是,有大病这是....”
“仗着自己店铺的生意好,故意使绊子是吧?啊?! 你他娘的赚够了钱爷还没赚够呢?” 佰顺街那卖盐水鸭铺子的杨性店家一身膘肉横生,摁着那尖嘴猴腮的蔡计就一顿打,”哪来的小偷呢?! 啊?! 你倒是给爷说说!!小偷呢?!小偷在哪?! 啊?!”
鼻子擦地留血的蔡计斜着一只眼睛,看向自己的包子笼,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哎呦,哎呦喂,别打了!别打了!我那包子笼里,真的是少了十二个肉包啊?当真是少了,有十二个啊.......”
佰顺街。
无人在意的一条废弃水沟旁。
绿绿绵绵的大片春草于石头缝里乍生而出。
方才那痴痴傻傻的乞丐弯着腰,右手摸着滑腻腻的青苔破墙滑滑下蹲,随后,两只手背皆是黑泥的手揩了揩两侧破旧不堪的衣布,扯开宣纸就开始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
“慢点吃,你这样子,还真是一如当年。”
乞丐闻言,口中反而咀嚼更快,甚至反射性地将肉包子藏于怀中,身体也是朝着墙里侧的姿势,两只眼睛也都藏于褐色的睫毛之下。
潮湿发霉的残墙下,空气中粉尘竟各自飞浮。
然一转眼,是竟然五年了。
五年已去,他应当,不识她了。
就同眼下,四年前遭遇洪水过后这萧条破烂的佰顺街,现如今也是一副繁华过境的光景。
“别怕。”
徐来半蹲,用手作了一个姿势,接着又重复了几遍,捡起地上的树叶再又于草地摆了个图像。
一遍又一遍....
直到乞丐慢慢转过身子,那惶恐的眼神渐渐地看到熟悉的图像,并识出,他嘴里无意识地吐出沙哑断字:“鹿..鹿...鹿鹿。”
这单单几字,将徐来瞬间拉回五年前。
五年前。
她作乞丐的第一日,只因其乞讨时能多得到些许粮食,便被其余乞丐当作是敌人,孤立打压,不许她出现在同一处进行乞讨。
为隐藏身份,她反而不得不去越多人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让附近的人都养成印象,这街中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乞丐。
长久为之,其余些乞丐也就纷纷使绊子,防不胜防,有一日她被他们关在了一口大户人家用破了的大缸内,之后再用湿泥土掩埋。
不曾想却被其中一位痴呆寡言的乞丐所救:“一双眼生得如鹿一般,这样湿润灵气,破碟儿破碗一捧,粮食铜板就从天而降,这也难怪他们为何想杀你灭口了,你抢他门饭碗了,知晓不?”
“看你年纪甚小,死了实在太可惜了,加之老子看你,倒像是天生就吃这乞讨之饭的,不如今后去我那头,换上一处乞讨,如何?”
为了活命,徐来别无他法,再后来,于七王爷于边疆归京那日,她便趁乱混进了那世间人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鬼阎府邸。
而时至今日,她候机诈死而逃。
只是不知,眼前人方才惶惶恐恐的模样,同当初全然不同,当初虽也沉默寡言,但不至于痴呆如此,徐来将手中的一大宣纸包和六串糖葫芦放于一旁,抬手就要去探他的脉,前方巷子口却传来一阵狂妄之声——“好哇,临山,你这老乞丐又是乞到了什么好东西,敢不送到老子这来.....”
随后就是一阵嘻笑威胁之声。
看来来者不善,且为一伙。
原本丝毫无动静、靠在墙上的人此时却猛烈一缩,浑身颤抖。
来者行步时一脸横肉,如果不是看其身上披接的褴褛布条,无人会认为此人是乞丐。
“帮主,这临山老得已经不像话了,不用费您的手,让小的们来。”
身后跟着的三个乞丐朝着地下靠墙的人行去,一人先发现了临山怀中的两枚肉包,正准备先下手为强——咻!的一声,得逞的笑容直接切换成嗷嗷大叫!他的手被一枚不知是何物给打穿,只留下一条长长的血洞,反应了一瞬那血才股股流出,他连忙抬起另一只手咬牙死命护住——
丐帮帮主原本抱着的胳膊此时放了下来。
另外两个乞丐小弟嫌弃道:“叫什么叫,傻瓜蛋。”说完也不仔细看,两人都急着去抢那个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又是——咻咻!两声!
这下换三人嗷嗷大叫了,两人拼命捂着手,一人半躺着捂着脚,痛苦不堪,呻—吟不断。
那丐帮帮主这下是有点慌了,悄然收了收膀子,又忙忙看了眼身前、左右、上下,可四周都看遍了,却连一只鬼是影子都没有,突然一道宣纸不知从何处飘飘而下,正落于其脚下,他紧忙拾起,只见其上面鬼画糊一般的字迹:“冤有头债有主,你且好自为之,为何他们三遭此异事,而你安然无恙,天机不可泄露,言尽于此。”
丐帮帮主连忙哆嗦快速地丢了手中的宣纸,连忙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根红绳,一边吞了口口水,他素来是最信这些东西了,便到寺庙里头去求了过来,眼下他心中默念——护他平安护他平安....
“你们三个,不准再拿临..山....临山身上的任何东西,以后也不准拿,还...还..还不快点给我滚过来!”那丐帮帮主落荒而逃,却还是朝空中道了这句话,不知是说与手下那几个乞丐小弟听还是道之与谁听。
待人走后,高处伏着的人轻功一跃,无声落入地中。
“别怕。”
“这些年让你变成这副摸样,想来也是丐帮新主。”
*
时晋临川县磊面村同高城村的出村口是顺延着为同一路段。
两只硕大的马车原本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就行之摇摇、显然已经是十分困难;如今两只马车撞在一起了,更是行个不通了。
马车外,头顶列日炎炎,虽眼下时令为春,可头顶处的温度高得依旧如同木炭烤人一般,两马车外头的小厮和车夫都是汗流浃背,赶车之时也热汗灼眼,实为难受,都想着尽快到目的地,拿上工钱去喝个好茶,吃个好肉。
马车内,频频的热气隔着车帘渗透其里,熏得里头各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更是粉面桃腮,薄汗爬上山黛,如今这马车停下有一会儿了,原本这热气中还有一丝丝的凉风,现在是全然没了,有姑娘不耐热,便忍受不住,抬手要擦了那额前一直流动的汗,实在是又痒又黏,谁曾想,胳膊抬了一半——“休要胡来,你这眉天生不够修长,刚刚已经上了黛色!切勿将其抹了去!”
坐在马车内一直和颜悦色的刘媒婆突然唬了声,将那位要擦汗的女子吓得咬牙一动不动了。
随即,刘媒婆掀开帘子,大声问道:“何事需要停如此久,误了事,能担待得起吗?”
另一处的轿子也被掀开,那王媒婆一边嘴角一颗黑大痣,同样声音不小回击:“你误了京城中有钱人之事,你觉得,这也能担待得起吗?!”
两边小厮全于前头挺胸,车夫也好,媒婆也好,登时火力全开,压根没人注意到马车里头的动静。
“喂,你要干什么?”
里头的姑娘其实谁也不认识谁,且都戴着面纱。
“我..内急,先下去方便一下,马上就上来,总不能在这里方吧,很臭的,闹肚子了...”话毕,一阵臭味便袭来。
众人忍了燥热却也忍不了臭味,便让那女子下去了。
女子刚钻入草丛之中,便被一道劲道捉住,她会医术,正想暗自点身后之人的穴位,结果那人像是已经知道似的——
“不要乱动,你出来不就是想趁乱逃跑吗?说完这句便松开,不曾打算伤害你,本姑娘知道你不想去会那京城有钱人,我可以替你,没多少时间了。”
秋葵身上被制的力道一松,面纱也松了,此时正于对面女子的面容之上。
“你为何帮我?”
秋葵秀眉微挑,是半信半疑。
徐来拿出怀中的一金色流苏玉坠子,有模有样道:“看见了吗?本姑娘同那京城富少的定情信物,可惜容貌比不上车中的姑娘,媒婆不予考虑...我这一片真心,不知郎君可知否...”
此时,两马车的人好像没方才那么吵了,秋葵心道,坏了!既然这女子想去,那便成全了她罢。
“你去罢。”
徐来语断意难表,作害羞样,一副难为情地叫秋葵告知一些事,以免之后被揭穿,误事。
秋葵言简意赅,将其道完。
徐来赶紧得回马车。
藏在草丛里暗暗观察状况的秋葵,便看见那女子鬼鬼祟祟的背景,不禁失笑,心中多少有丝嘲讽,这又是一个被情所困、为情痴迷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