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一)

    荣州安德坊,永乐侯府。

    夜雨敲窗,孟春的习习凉风促着妇人的困意,方几上只留着一盏烛火辉映,两臂侧是堆叠成山的回帖,见人回来,她的眼底掠过几丝期许。

    妇人抬起头,听一声脆响,“回主母,人刚走,估摸要些时日才到。”

    妇人颔首,心下不免轻松,随即垂眸绽笑,“也是多年未与他们家见面了。”

    (二)

    太庆十二年。

    昨儿的夜雨让春寒加剧,淋淋漓漓,如绢丝一般,或倾或飘在窗沿,她只静静地倚在窗旁,着一件翠绿纱绣西湖风景图长褙,下系云峰白裙如水晕开,整个人好似与春景融为一体。

    蓝釉镌白花的三足小炉里正燃着昨日未完的半月香,清云懒懒得用一支铜火箸拨动上面浮着的香灰,屋内悄然无声“唉……”突然传来她微微叹声——此事已缠绵多日,眼瞧着时日不多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近,绿芜双腮扑着绯红,单一双炯亮的眼睛笑开了花,她喘着气道:“姑娘!已打听好了,和姑娘想得没错,都是些京中时兴料子做的衣裳,还有珠串儿什么的,倒没见多稀奇的。”

    清云闻言,心下顿时豁然,她放下火箸,整个人也随即起身,眉眼盈盈处难掩欣喜,“既是家妹的满月,定要送与众不同的才好。”

    绿芜上前拾了火箸,将小炉盖儿合上,木窗略开了三指缝的小口,贯进些许凉风,她又去将窗也合上,听清云如此说,她眉心一动,生起一抹愁意,忧道:“姑娘为的这事,连着几日没休息好。”

    忽地又想到了什么,她扭过头,一双水灵眸子下,勾着笑靥道:“昨儿我去大相国寺烧朱院,瞧许多人胸前戴着玉坠子,问了好些人,原来这戴的是生肖玉坠儿——模样精致又小巧,寓意又好。姑娘何不请人雕个小兔?做成了玉坠儿给珠姐儿?”

    “玉必有功,功必有意,意必吉祥,是好。”清云点头称应,水杏一般的双眸霎时变得明亮,绿芜也高兴地附和点头,心下也轻缓不少,又一面奉茶道:“如此,姑娘心事也算全了。”

    清云略一迟疑,待思忖过后,她面露愁容,“可不就与他们一样?与那些金呐宝珠什么的无二,好生无趣。”话毕,手中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绿芜一时语塞,摇了摇头,扭身将那小炉拿走添香去了。

    清云仍困此事,无心读书——她正执一本从枕下取出的《断肠集》又独坐窗前,盯着页上一字出神,肉眼可见处,瞧沉香折了枝辛夷进来,将它插在天青釉细口瓶里。

    “这是并蒂的?”清云得以缓神过来,她凑近细细一瞧,不禁笑讶道。

    窄小的瓶口,赫然立着一株并蒂花,宛若雪山巅弥了层云色样的雾。

    沉香朝里倾水,一面笑应:“是,原是咱院里种着的,已然开了花,我瞧着稀罕,可只开在外头可惜了,放屋里头添股香,姑娘可喜欢?”

    “百卉迎韶律,辛夷花最先①。”清云如此朗声道,又侧目回忆,“我记得大哥曾赠我一幅画,画上便是此花,你去找了来挂着。”

    “欸!”沉香提着裙身走远,脚步欢快。

    绿芜捧着净后的香炉,迎面撞见跑出来的沉香,扫了她一眼,努了努嘴,“早起不见你人影儿,指定是去了后院儿偷玩儿,当心姑娘问了你的罪。”

    沉香斜了她一眼,辩道:“我不过见姑娘这几日没个精神,后院才开了新花,我替她去折了花盼个笑脸,何错之有?”

    未等绿芜开口,沉香轻哼一声,埋头急着跑远了些。

    绿芜扭身啐了她一口,又心下喃喃——犟嘴的丫头,该是要打一顿才好!

    快至午时,东院的使女来传话——今儿午饭在老太太那儿吃,此时正有要事。沉香将早已熏好的那件云峰白缎绣蝶纹长褙拿出来为清云换上,绿芜又重新替她梳了同心髻这才出门。

    清云先是去了于西院的主院,向母亲崔氏问安,此时正逢父亲也在。

    “爹爹,母亲安。”清云笑不露齿,举止小心,于一旁的大老爷瞧来,他甚是欣慰,故而满脸堆着笑,“璟儿来了。”

    父亲唤她璟儿,这是清云闺名,母亲曾言,“璟”这一字,是父亲从前上山进庙时向“老神仙”求的,意为贵女似玉,光彩夺目容。

    “我方才——”崔氏闻声,忙起身离了镜台往外走,“我同你父亲说,这老祖宗规矩也不用一时一刻守着,既你祖母有要事,你自个儿先去便是,偏你父亲作怪得很,让你又跑过来请安,璟儿呐,你坐一会儿,我这儿也快好了。”话毕,她不忘瞥了大老爷一眼,这才扭身回去。

    见一旁父亲面露不快,清云甜甜一笑,言语间带着一股子蹩脚的娇俏,“既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后辈的自是要行矩的。母亲如此说,只因祖母来传要事,若是咱误了,自然又是另一番不是。爹爹,吃茶。”

    大老爷闻言,眉眼亦缓和不少,自家大娘子说话一向如此,其实自己早已视为平常,女儿一番打圆场的话,又令他倍感舒畅,他接过女儿奉上的茶,还未碰嘴,便听里处崔氏拔高声音道:“璟儿,你一向听话,你父亲自然拿着话堵着你,瞧瞧你二哥吧,若论规矩,合该一视同仁,同你一起来问安才是,可你二哥起早便跑了出去吃花酒未归,你父亲可是一字未提。我不是要拌嘴吵事,作怪的人就在眼前,你母亲我不吐不快。”

    清云心下默语,父亲母亲一向爱拌嘴,若是没碰见便罢了,眼下是碰见了,她不得不又站出来笑场,打破僵局,她思忖片刻,“祖母若真有要紧的事,二哥自然是与我一同来,一家子去。想是今儿之事与咱家没什么干系?只是母亲是当家主母,故而是要来传话的,二哥自然与我想至一处,便早早去祖母那儿问了安才出去,倒也不算逾矩。”

    清云的一番话,似院外头顶上悬着的云,飘飘浮浮,若真是落了地砸向一方水池,也无一丝波澜,于大老爷,于崔氏而言,此时心境便是如此感受,再无想拌嘴之说。

    待崔氏完毕,三人一同往东院去,从西院后的几间抱厦穿过,行至玉栏绕砌的廊尾,随后转过眼前一带绿窗油壁,见东院后有一块小清池,池沿绿柳低垂,花采缤纷,池中落红点点,锦鲤成对,此处正是东院后院,他们从抱厦路过,来到主院正厅。

    清云儿时最喜待在祖母院中,时至今日依旧能闻佛香飘渺,院落迎面一道墨紫色影壁,众人从一侧而过,鱼贯而入,刚入门槛,清云便听见里屋祖母依旧健朗的笑声。

    里屋正中摆一张梨木大圆几,后身放着一张紫檀高案,案上磊着各式套盒,均是剔红样式。左侧临靠一个剔红孔雀牡丹纹高几,几上摆一座委角长方盆玉石海棠盆景,右侧则立一个紫檀雕福寿纹六足高架,摆着一个玉鹤鹭纹炉,熏着南朝香,香漫至侧厅。

    侧厅迎面一张紫檀素面南宫帽椅,正坐着江老太太。身下两侧皆是放着数张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鳞次栉比,各自相对,陆陆续续快坐满了人。

    右墙列着两个紫檀嵌犀角高浮雕海水云龙纹四件柜,正中云纹高几上静摆着一只官窑粉青釉弦纹瓶,而正对左墙却只摆着一扇黄花梨嵌刻灰彩绘楼台人物纹屏心十二扇屏风,远看惟妙惟肖,近瞧栩栩如生。

    “老太太,人齐了。”一道苍老声音伏在谢老太太耳边。

    大老爷同崔氏甫一坐下,清云上前作揖,盈盈道:“孙女问祖母安好。”

    “快起来。”江老太太探身,将手抬向半空。

    清云同府中姊妹坐于老太太右侧,刚落座,便有使女上前奉茶。

    “姐姐。”一声俏音引清云侧目,见旁清月正捧着茶,眉眼笑意尽收入盏中,此时正抬起头,双腮陷着梨涡看着自己。

    清云莞尔回笑,同她一起举盏,又扫了眼她正穿的一身水红单衣,轻言道:“你穿这样单薄,咳疾好了?”

    “姐姐牵挂,已然好了许多。”见她声色依旧,清云稍稍宽了心。

    见人齐,坐于上首的江老太太朝此处看来,先是问了于清月为首,仍在书苑读书的孙辈功课,又夸赞道:“逸儿如今已过解试,真真儿令我宽慰,原想着让你父亲忙几日,为你设宴庆贺,可正逢珠姐儿满月,这事便耽搁下来了。”话毕,便让身边的秦妈妈从右墙的四件柜里拿出一套段家墨龙宾十友与一支牙雕黑漆地描花笔筒过来。

    江老太太抚着那套段家墨,面似靴皮里,抬起一双明亮的双眼,她放轻了声,似在回忆,缓缓道:“这套段家墨原是我嫁妆……我一个残年余力的,留着是浪费了,给你自然是最适合的,也算是祖母的贺礼。”话毕,便示意文逸接过。

    被唤名的文逸“噌”的声立起身来,可双腿正如灌铅,半步未移,呆呆杵在那儿,引一旁清月轻笑起来,她歪身朝清云道:“我这傻哥哥,竟跟个呆雁一样!”

    似乎是听见两姊妹细语,霎时,文逸双颊绯红起来,心下正踌躇不前,便听对面父亲起身替他解围。

    二老爷盯着那套段家墨,恭身道:“若送墨,礼房多的是,段家已许久未制十友墨,实在稀罕,此物又为母亲嫁妆,给了他真真是浪费了。”

    文逸忙屈身跟道:“爹爹说的是,祖母疼爱,孙儿心领,祖母嫁妆怎能收?且爹爹与母亲也曾教导孙儿于货财金玉则贪,还请祖母收回吧。”

    “是啊!母亲贵礼,他哪儿受的起!”文逸的母亲何氏正笑的髻上珠钗乱颤,双眼却正看着文逸,满是慰意。

    江老太太先是瞪了夫妇一眼,却不生气,脸色依旧和气,朝文逸道:“书苑教与你的是外头为人处世,可在这内里头就别拘着了,我也不大爱听这些掉书袋的话。”

    见如此,文逸瞧父母亲皆未再开口,便上前领了礼。

    他双手端着这套段家墨,共十锭,造型各异,譬如这一锭琴形墨,上刻松林,松叶又镶金漆,乃精雕细琢。坐于一旁的清月早按耐不住,歪身将那锭墨拿起,细细观摩时,她轻嗅墨香,因存放过久的原因更显得浓郁,能渗透肌骨。

    清月欢言道:“姐姐你闻,是罕香哩!”

    清云颔首,对身旁才落座的文逸笑道:“恭喜大哥。”

    文逸闻言,只觉得浑身别扭,脸上仍未散去红晕,止住她道:“你若是贺我在考场上为家争光,早已贺过了。若是贺我得祖母贵礼,快快打住,真真儿是折煞我!”清云知他心性,便不再打趣,忍着笑转头同清月品墨去。

    送礼毕,江老太太只觉口干舌燥,秦妈妈奉了茶来,江老太太放下茶盏,探身朝面前的人问道:“说起珠姐儿满月宴,大儿媳,你操办如何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在看向如今管内宅事的大房崔氏,崔氏回应道:“母亲挂念,二候前已向各官户家下帖,只是一些不在京城的亲戚们还未收到回帖,待要多等些时日。”话毕,她扫了一眼众人,见神色平常,笑着继续道:“前几年姨婆一事……都去过唐州许家的,我想着这些年,母亲未与那些外甥孙们相见,定是心念得很,做了主给许家也下了帖,母亲莫怪。”

    清云闻言,突然收了神色,心下细细回想了一番母亲方才的话,这才忆起——母亲所言姨婆,便是远在唐州的许家老太太,亦是祖母的亲姐姐,前几年,因心疾之病随许家老太爷去了,留下许家三房各自谋生,这些年来,时而有从唐州来的书信送往父亲手中,清云从未踏足父亲书房,只母亲曾告诉她:许家大老爷能在唐州谋官做事,全倚仗着祖母和父亲。如今年月许久,亦不知如何了。

    崔氏如此费心,江老太太显然对这番安排甚是满意,脸上却未露欣喜之色,似在她意料之中。她道:“你孝心我怎会怪,且这事我也听说了,这不巧了——许家该是收到了帖子,今儿早,便有他们来送礼。”

    众人霎时惊愕,崔氏更是突然失语,纷纷杵在那儿,四周顿时静寂。

    何氏突然开口道:“这倒是新鲜事儿,下帖处还未到日子,回帖的便送来满月礼,我这小侄女好福气!”她笑得灿烂,疏忽间又回过神来,“许家与我们多年未见面,我们自然是欢喜的,大婶子也忒劳心了。可这回帖还未到,礼先到……大婶子?莫不是下错帖了?”一语未了,崔氏神色微微一凝。

    见众人面面相觑,清云更是不解:那年,许老太太下世后,府中刚收信,祖母便带着全家南下唐州吊唁。那时,清云才知道原来祖母还有一位亲姐姐,却未听祖母提起。如今这些年过去了,母亲竟记得那样深,按理,祖母应是高兴的。奈何许家突然送礼一事……她看向母亲懵然的神色,不禁蹙眉沉思。

    崔氏自进门后,统管内宅多年,又有何事能将她唬住呢?她微露喜色,神色从容,“帖子是仔仔细细看过才送去的,自然不会出错。想是那年南下唐州后,官人知母亲慈心,这些年来,他与许家老爷交情言深,书信来往频繁。官人也是!竟未与我告知,便急着向许家抛了喜事,才出了这么个乌龙——许家既送了礼,想是要来的,我亦许久未见侄子侄女,母亲想念,我亦想念的。”

    大老爷闻言,知她正犯难,也未细想,便忙恭身道:“大娘子方才这样说,我也是才想起来,确有此事,这几日忙于大内,竟将家事抛之脑后,母亲怪罪。”清云见此景,不忍发笑——方才两口子才拌嘴完毕,这会子已然是一张赧然面孔,于夫妇而言,真真假假无从辨,只让婆母听得高兴才是真。

    江老太太将夫妇此刻神色尽收眼底,心生满意,“夫妇同心,我该欣慰才是。这礼我仔仔细细问过,是许家二房送的,你们可还记得他家那位长女淑妤?”江老太太问的是一旁正坐的众孙辈,见无人应答,清云立身,笑意嫣然,打破了僵局,“回祖母,都记得的,多年前,还在一块儿玩儿的。”

    江老太太点头笑道:“是了,因比璟儿还大两岁,你们都该叫她一声从表姐才是,满月宴也要来的。这礼便是以她的名,送给你们小辈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也算是对你们的疼爱,我已让人搁在后面,秦妈妈带他们去挑吧,只剩下的,一并替珠姐儿留着。”

    “许家心意,我替珠姐儿谢过了。”崔氏心下松了口气。

    众人亦松了口气,唯一直坐于崔氏身旁的何氏久久未语,她正坐立难安,一双微微失神的眼睛看着秦妈妈带着孩子们出去,又侧目去瞧自家官人,二老爷依旧满脸堆笑,不免心下生起怨气。

    秦妈妈领着他们出了正厅,穿过来时的抱厦,几人行至廊尾,众目睽睽之下,秦妈妈轻推左墙,眼前赫然出现一人可行的空隙。

    “从前怎没觉得东院竟这样大!”清月一路挽着清云的臂弯,直至此处,她不禁讶然松手,一面张望一面自顾朝里走去。

    清云也随众人进去,心里道怪——儿时玩耍,怎没发现这堵墙后竟空有这样式的地方。

    真别有洞天!抬头便能瞧见四角的天,清清白白,同鱼肚似的,四面绿荫成壁,冒出悉数垂条迎春,北墙一株拔高辛夷,莹白的花儿下,围着成团的栀子,绿叶上便似勾了层雪,正中有一张梨木海棠纹圆几,几上堆叠着各式套盒。

    秦妈妈笑靥,招手道:“哥姐儿们过来瞧,都是唐州来的新玩意儿!”

    来的姊妹里,唯男孩儿们皆朝几上扫了眼,仍无动于衷,同秦妈妈出了墙门,后院一处清池里锦鲤正欢,便在那儿偷闲去了。

    留下清云与清月,围着圆几打转儿。

    清月顺手拿起袖旁的一个藕色扁盒,还未打开呢,便“啧”了声,将它撂在一旁,语气似有尖声,“以为多好的东西,也好意思送礼。”

    空寂半晌,清月扭过身,见清云仍未搭话,她努着嘴心有不甘,并未觉得自己方才有何不妥,以为这位堂姐只在意几上的东西,便拽过清云的衣袖,扑着一股花香,一整个人凑上去,然后眉眼弯弯,“姐姐,我瞧着这些东西也不算稀罕,我屋里有一套翡翠鱼样式的套盒,你若喜欢便送给你。”

    清云无奈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尖儿,声色如细雨,“祖母方才不说了?表姐送来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咱们只瞧着喜欢的挑了,你都不喜欢?”话毕,她手里已拿起一个剔红花鸟纹的长盒,打开是一支白玉透雕花蝶纹簪,蝶形拟真,玉色清澈。

    她侧身抬手道:“这支簪适合你,戴上看看。”

    那簪还未稳好,清月便取了下来,心生郁闷,“什么表姐,祖母也说了,是从表姐!什么寻常物件儿也塞给我,姐姐——”她突然伏在清云耳边,心下正犯恼,“这位从表姐多年未与我们相见,什么模样我也忘了,倒是这许家还能让人说道说道。”

    清云将那簪收回盒里,拦住她道:“你做什么又从哪儿知道什么了?何该藏进肚子里。”

    清月心知这位堂姐素来稳重,千事万事都小心的来,为这此心性,伯母崔氏才命她御下,携管内宅,美名曰:替母分忧。

    可四周亦无旁人,见她对此事如此淡然,清月与之相比,是个急不可耐的性子,话到此处,再想说的话是憋不住了。

    “好姐姐,全当我胡言一通吧,秦妈妈对我们素来疼爱,还去告状不成?”

    随后,清月眯了眯双眼,侃侃而谈,“这许家,原是与我们祖辈连襟,祖母与许老太太是亲姊妹。当年许老太爷出身进士,在京城好不风光!随后便娶了苏家嫡女为妻。后来又不知为何,许老太爷请郡唐州做了知州,一家子也南迁了去,迁去时,与我们家还没干系呢!再后来,许老太爷与许老太太相继下世,前些年,才与我们家有了见面,南下唐州后,他家因不享荫封,故而靠祖母捐地官谋事,许家的大老爷才得以在唐州做县丞。”

    清月突然压低声音,继续道:“方才祖母所说的那位从表姐,她父亲二老爷在唐州也不过做个典史的差事,我还听说,这官差还是靠他家大老爷捐官的。欸,你瞧这位从表姐来送礼,还能为了什么?”眼瞧她说得眉飞色舞,越说越高涨,如一匹脱缰的马,清云心下一紧,唯恐她说错了话,忙止道:“你倒是个爱听闲话的,这礼你不要便罢了,怎学得这些嚼舌根的本事?祖母一向疼爱我们这些孙辈的,若听见你的话,岂不伤心死?还不快住口!”

    清月突然哑言,若换作自己母亲何氏这样说自己还能置之不理,可偏偏眼前人是自己堂姐,自幼跟在她身边习字,时而犯错,也挨过不少打,论怕,自己还是惧这位堂姐的,见她神色肃然,只得赶忙闭上了嘴。

    场面一时尬然,倏忽间,只瞧从墙门外窜进个矮影儿,身不过四尺,套一件云水蓝的小袄,脑后扎着一小揪头发,缠着青布,见他摇头晃脑得走过来,眼睛笑成两条缝,活像观里的善财童子。

    文遥微踮起脚,抬起一双胖乎的小手,攥紧了清云的衣袖,稚声道:“四姐姐,大哥他们抓了条活鱼,说今天晚上烤鱼吃。”

    清云下意识看了眼一旁清月,与之一愣,随即二人一声嗤笑,文遥的双颊被清云捏了捏,文遥只觉头顶有声道:“你大哥若真将那池里的锦鲤捞了吃,不用等明儿,祖母便要罚他几大板。”

    文遥方才还砸吧着嘴,闻言立马双眼失了神,倒不是怕大哥受罚,只是——锦鲤为何不能吃呢?

    “一肚子泥味儿,你喜欢吃?你个小馋猫,再忍忍,过会子祖母传了午饭,有你爱吃的燕鱼呢。”清云一面哄着他高兴,也顿然忘了方才的怒意,只同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清月道:“说到底……也是咱们的表姐,夫子曾言——若要人敬已,先要己敬人。为的些他人之事失了分寸,伤了亲戚间的和气是大过,日后可不许再说这些。”堂姐意有所指,便是让自己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清月埋下头,耳根子红透了半边天。

    最后,二人只挑了几样礼:清云挑了一支镀银累丝如意纹簪和一面流云纹铜镜,另一本书帖,而清月只看中了一枚翠玉纹佩,便也挑去了。随后众人欲回正厅。

    “四姐姐,我要那个。”稚嫩的童声再次响起,此时只剩下清云与文遥还未离开,文遥还不及那张梨木圆几高,一手抬起才能够着边沿的布料,他眼瞅着布料旁那个紫檀长盒软语道。

    清云拿起那长盒打开,是一支翠镂空盘长纹簪,她屈身捏着他一张小脸,双眸微抬,笑道:“这是女孩子的东西,再挑其他的可好?”

    文遥绯红的脸庞上,目光如炬,摇头道:“我知道,这是带给母亲的。”话毕,清云愣了愣,目光流露赞叹之色,“呐——拿好了,三婶婶一定会喜欢的。”

    众人饭毕,江家三房皆于正厅略坐了一会子,待子女听训后,便纷纷离去。

    见其余二房的一行人没了人影儿,何氏不比来时面露喜色,眼底好似垂着一层黑云,眼瞧着有“压城城欲摧”的架势,清月上前挽着她臂弯,关切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何氏冷笑道:“我倒想生场大病,便也不会听到母亲的话,装个痴傻充聋的人好了。”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随行的二老爷突然喝道。

    何氏瞥了他一眼,一双凤眼里似有千万道寒光射出,刹那间再无柔意,她轻翘弯眉,尖声道:“是是,儿媳僭越说了不该说的话!婆母好体量,什么人都想塞给我们,奈何官人一副不许百姓点灯的气派。”话毕,扭身看向后面沉默不语的文逸,眼底生起几丝爱怜,乍一看,以为落下几滴泪来,“只心疼我的好儿,连爹爹都不向着我们母子。”

    二老爷已是涨得脸色通红,左右扫了眼这对兄妹,又噎住了话加快了步子走远了,何氏眼角噙泪,深吸了口气对文逸道:“这会子估摸着你小娘犯急,也等着老太太的意思呢,你且去回话吧。”

    何氏所言“小娘”者,便是文逸的生母陶氏。

    陶氏原是京城某家茶肆的琴女,年轻时便被二老爷相中,替她赎了身,于江家做了妾室小娘,直至如今。

    官宦家,莫说是京城,九州之处,皆信奉一句——男子耻为妾妇之道②,故而妾室二字,便被冠以耻,之所以能正大光明出入贵府,是因为君子以此句为自己免除腌臜之言,实为慷慨之施。

    自小被卖于茶肆的陶氏,与被困窖室樊笼的芸芸众生一样,若此生有幸,便如自己一般,做了别人家的小妾,以为从此高枕无忧,能相夫教子,实则此为正室之责,而妾室,便是换了地方,侍奉二字仍贯穿一生。

    陶氏深受其道,论不上进门一说——只做二房妾室已有多年。尽管人沉静寡言,不善言辞,却事事矩步方行,多年来,何氏虽心性颇躁,却待这位妾室是一副好脾气,有上和下睦之态。只因陶氏明若观火,将自己处境看得明白,她什么都可不记得,唯信奉另一句: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③。

    何氏对她亦如此,人伦有礼,方得嘉声,只说京城荣州,何氏治家有方的贤名已然家喻户晓,如此家和万事兴,何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与陶氏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对妾为耻三字的斗争?

    又故而那年陶氏生子,何氏允她膝下养子直至如今,自打文逸记事起,便被小娘教言——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④,何氏能做到以正己为先,教禁为次⑤,文逸备受熏陶,自然而然,从小便学会了藏拙之道。

    贵家的公子哥们,尽管对文逸这番心性视为愚笨,认为他故作清高,文逸不屑一顾,今年开春,金明池放榜,他的名字——江文逸,赫然显目,也算是狠狠掌掴了一事无成的那些人。

    再者,他出身侯府,受祖母与父亲教言,自家亦是一派祥和,有嫡庶母疼爱,尽管心性再怎么“高傲”,自己亦不在惧的。

    瞅着文逸背影渐渐消弭,何氏轻叹了口气,抬眼间,一双眸子迷茫,可心下已然做了决定——不论如何,定不能因周遭外事误了我儿的一生!

    见母亲神情复杂,清月一旁观之不忍,便挽紧了臂弯,笑声轻快,“我同母亲去后院转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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