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妤穿过人潮拥挤的后台,跑着走出礼堂时,话剧在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礼仪小姐奉上今夜甜品,一碗桂花汤圆,主持人恭贺所有人冬至快乐团圆。
    白妤拼劲全力朝校门口奔跑,寒风擦过耳畔,掩盖所有声音。
    夜晚八点多,北京城的晚高峰刚刚散去,二十出头的学生正准备开始夜生活,校门口人来人往,装点在两侧的红灯笼象征好运。
    白妤站在马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有空座的出租车。
    命运没有太过为难她,很快,一辆出租车稳稳停在她面前。
    报了目的地,车子汇入车流,远远望去,是那么不起眼。
    白妤端坐着,梗着脖子透过满是划痕的车窗遥看北京夜景。
    霓虹闪烁,光影成排,一如既往地热闹。
    车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下了高架落入平地,繁华褪去,映入眼帘的是北京清晰的冬夜。
    街边张牙舞爪的树枝被渐起的大风吹的缭乱,脚步匆忙的人类全副武装。
    白妤呵出的热气喷洒在玻璃上,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依旧端坐着,眼睛笔直地看着窗外。
    直至,车速放缓,司机踩下刹车,说:“小姑娘,到了。”
    白妤木了几秒,慌忙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数着应该付给司机的车费。
    司机开了灯,从后视镜打量白妤,耐心等了一会,但情况诡异。
    他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了眼白妤,接着低眸看向她手中的钱,迟疑地说道:“小姑娘,一共是八十一块五毛,你给我一张五十和三张十块的就行了,零头不用了。”
    白妤下意识道谢,随后发现她的掌心里摊着的正好是一张五十和四张十块的。
    她将其叠放好塞给司机。
    司机狐疑地瞅了她一眼,抽出一张十块还给她,”是八十,不是九十。”
    白妤有些恍惚,看了眼计价器后,才明白自己多给了。
    她攥紧十块钱,一边道谢一边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她,啧了声,摇摇头后扬长而去。
    白妤一下车,扑面而来的大风将她吹得摇摇欲坠,她站在原地许久才把这个陌生的地方看清。
    夜晚的医院是空旷寂静的,只有急诊那边有稀疏人影。
    借着微弱的路灯光芒,她往里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了住院部。
    视线往上移,住院部沉寂如深山,唯一突兀的是18楼有一盏光在亮着。
    白妤隐隐觉得杭臣应该就在那里。
    她仰着头,看了许久。
    他们很久没见面了,他们本来也约定了今天要见面。
    现在他就在那儿,可为什么迈不开步伐。
    风吹乱了白妤的长发,她想起一些往事,但不敢深虑。
    只是觉得,一切是这样的熟悉
    她缓缓垂下眼眸,松了松紧裹着的围巾,寒风灌入胸腔,忽然倍感轻松。
    没有退路,白妤顶着风艰难地往前走,住院部一楼大厅阒然无声,值夜班的保安坐在那儿神思遨游,白妤的出现让他立刻警觉起来。
    他霍地站起身,拦住白妤,问道:“要探病吗?已经九点了,过了探病时间了,明天再来。”
    白妤的呼吸有些紧张,试图尽量完整地诉说原因,只是一张开口话却都堵在嗓子眼。
    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呢?
    是到了最后一刻了吗?
    不是的。
    是因为他们约定了今日相见吗?
    不是的。
    是什么。
    白妤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也不知道她今夜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或者说,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相见。
    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征服了新的路途。
    保安见她呆呆傻傻的,再次赶人走,说现在探病是不允许的,不符合医院规定。
    白妤抬头看他,思维跳脱,揪住的是‘规定’两个字。
    她疑惑地重复道:“规定?”
    那些不敢深虑的往事中似有一些疑问和这个词语重叠。
    时至今日,她仍对那些感到困惑。
    保安以为这女孩在嘲讽她,语气变得不耐烦,打发道:“对,就是规定!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没有破例的!赶紧回去吧,别在这里整事儿!快走快走。”
    白妤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绞尽脑汁欲想解释。
    保安彻底恼了,“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看起来也是大学生吧,读过书的,听不懂人话吗?我不想说太重的话,赶紧离开这里。”
    话音落下,电梯那边传来叮的一声,走出来两个人,是杭大勇和一名值班护士。
    白妤一眼就认出了杭大勇,因为他的眼睛和杭臣很相似,都是罕见的琥珀色。
    他似很长时间没有休息过了,整张脸充斥着疲惫的下垂感,双眼似布满血丝的蒙尘晶石。
    他好声好气地和保安打招呼,边上的护士也帮着说:“今天破个例,许医生准许的,特殊情况。”
    保安了然了,盯着白妤摆摆手,“你这小姑娘也是的,问你半天,话也说不清楚。好了好了,你们上去吧。”
    杭大勇朝白妤招手,客气地和保安道谢后,带着白妤上电梯。
    这是白妤第一次来到大医院的住院部,这里和她发烧住院那回所以见的完全不一样。
    楼层是那么地高,科室分类是那么地多,人世间的病痛疾苦被冷硬划分。
    她的瞳仁扫过不断上升的电梯字数和贴在电梯里的楼层介绍。
    5层是心血管内科。
    9层、10层,是骨髓移植病房。
    13层是泌尿外科。
    18层是血液科,特需病房。
    和她猜测的一样,杭臣在18楼。
    电梯里静默无声,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叮——18层到了。
    依次出电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洗涤他们的鼻腔。
    白妤觉得这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关于疼痛的味道。
    夜已深了,病房都熄了灯,深长廊道泛着幽幽的光,陪护家属随意地睡在走廊边上,鼾声如雷,可即使这样,这里依旧是安静的。
    白妤跟在杭大勇身后,朝普通病房的相反方向走,越靠近那边越寂静,那儿好像是连呼吸声都不存在的一个地方。
    与之相反的是杭大勇的皮鞋声,清脆响亮,一声一声敲在白妤的听觉神经上。
    太阳穴随之突突跳动。
    快到病房门口时,杭大勇忽然放慢脚步,直至停下。
    他如被藤壶寄生的鲸,连转身都是费劲的。
    他双手叉腰,吸气吐气,但眼眶还是不争气地湿了。
    他低着脑袋,没和白妤对视,把声音压到极致,沉沉道:“我就不进去了,小臣在等你,你们好好说说话。我就在这里,有事喊我就行。”
    这是白妤第一次见到他,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礼貌地喊他一声叔叔,或者像个已经能扛起世事的小大人一样宽慰几句。
    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但最终给杭大勇的回应是一句声音虚浮的‘好’。
    杭大勇拖着沉重的步伐疲惫不堪地在休息椅坐下。
    白妤摘下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围巾,枷锁散去,她下沉的心脏得到氧气,不着边际地跳动了几下。
    她将围巾挂在手臂上,埋头往前走,刻意忽略病房门上那一小块可以让她提前看见杭臣的玻璃,轻轻拧动把手,推开门。
    有一阵暖流拂过面孔,还有更为浓郁的消毒水味道。
    白妤蓦地愣在原地。
    这种味道几乎将她凌迟。
    她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没办法松开,她的眼睛迟迟不敢抬起。
    如果有退路就好了。
    她想。
    如果还有退路就好了。
    可是——
    “小白。”
    杭臣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不得不看向他。
    放眼望去,昏黄的顶灯,白到令人汗毛颤栗的被褥,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堆积在高处的液药,还有她的杭臣。
    因做开颅手术剃去所有头发,因生病快速消瘦,因在呼唤她名字微微笑着的,她的,杭臣。
    白妤咽了咽喉咙,脸上五官挤不出一个表情,她只是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窗外狂风大作,真有几分世界末日的前兆。
    今夜,先意识到时间珍贵的是杭臣。
    他朝她扬一个更深的笑容,开口道:“傻站着干什么,我没了头发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口吻如常,他的气息却极弱。
    白妤沉默着,关门的简单动作在她手下成了慢镜头,就连她走向他的那几步路也被拉得极长。
    走近后,白妤把他看得更加真切。
    他是陌生的。
    全身上下,除了那双眼睛似乎都变了。
    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双眸无所适从地不安地扫动。
    杭臣看出她的异样,手指伸动,努力向她伸出手。
    白妤意会,着急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掌中。
    体温交换,她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低眸看向杭臣的手。
    除了眼睛没变,还有这双手也没变,即使已经瘦骨嶙峋。
    杭臣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瞳仁描摹过她的脸庞,浅笑道:“今天化妆了啊,很好看。”
    他的声音是这样轻这样近,宛如情人间的呢喃。
    白妤发现,他的声音也没变。
    她重新开始注视他。
    他又喊她:“小白。”
    熟悉的称呼,熟悉的语调。
    让白妤不禁又想起一些不敢深虑的往事。
    “小白。”
    “嗯。”
    回过神的白妤短促地应了声。
    视线聚焦,眼前的杭臣是熟悉的。
    是她的,杭臣。
    是真的已经没有退路的她的,杭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