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能杀方横波吗?他当然不能。
他欠她的太多,纵是方横波要他的命,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奉上。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她伤害阿萝的孩子。
“解药呢?”他极力平复着情绪,看着眼前毫无畏惧的女人。
“我说了,你可以杀了我,让我给她陪葬。”
雷鸣又起,大雨倾盆。
“两位前辈莫要动怒……不如,大家先回屋,慢慢谈……”照说阿颜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可她却分明觉得,面前的白衣女人受伤更深。
药师终是放了方横波离开。瓢泼大雨,天地一片茫茫,药师在屋檐下望着雨幕,衣衫被雨溅湿了也不自知。
阿颜递给参商两把伞,他意会,施了轻功径入雨幕深处。
方横波尚未走远,瘦削的身影在雨中宛若拂柳。
“前辈……”
参商追上她,将伞递出。
她冷笑了一声,并未回头:“你不恨我?”
“前辈并未下毒。”
女人明显愣了一下,她转身接了伞,只是并未打开。她在等参商的解释。
“没什么原因。只是直觉。”
方横波突然就笑了。她朝参商挥了下手,便转身继续向雨幕深处走去。
“萍水相逢,你都信我。而他……罢了……罢了……”
雨一直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忘尘一直在喝酒,却怎么也喝不醉。
阿颜和参商坐在屋檐下看雨。
参商告诉她,他去还血玉珊瑚时,正遇上那南洋富商,多年未见,那富商仍对方横波痴心一片,此番远渡重洋,就是为了带她走。
而方横波已决定,随南洋富商离开这里。
“什么?他们时候走?”阿颜问得很大声。
参商咳嗽了声,道:“明日一早。”
忘尘的酒,明显喝不下去了。
阿颜轻叹一声:“前辈,人生苦短。方前辈这一走,日后便是天高地远,再难相逢。有多少心结不能解开呢?”
忘尘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眼中一时清明,一时迷蒙,脑中思绪像是随着那重重雨幕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当年,他和方横波就是在这样的雨中相遇。
那时,师姐已嫁给叶齐风。他只能将汹涌的爱意压抑在心里,纵情声色,浑浑度日。
就是在这样的雨天,他在碧水仙居见到了方横波。她还是妙龄少女,初入欢场,像盛开在淤泥中的清荷。
客人罚她十杯酒,喝不完就要褪一层衣衫。
喝到第九杯时,她已站立不稳,双颊微红。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客人借着酒意要揽她入怀,方横波推拒着,半边身子都悬在了窗外。
她借着大雨清洗醉意,忘尘却一眼瞧出,那酒里被下药了。
多么美好的相遇:失意的侠客,落魄的佳人。不出意外,他们肯定要发生些故事。
不出意外,忘尘救了她。
有点意外,她给了忘尘一个耳光。
“你怎么恩将仇报!”
方横波浑身湿淋淋冻得发抖,一双眼睛冷得可怕。她说:“你早知酒里有药,却看戏一样瞧着我被玩弄逼迫,莫不是想在可怜人身上寻些安慰,好满足你那虚荣心肠。”
忘尘确实有些被戳破心思。他无奈笑笑,脱了外衣扔给了方横波。
“喂!你赶跑了我的客人,现在拍拍屁股就走?”
忘尘郁闷得很,索性大大方方坐那儿喝起酒来。
“姑娘想怎么办?”
而后的故事顺理成章又水到渠成。
他们相爱,争吵,又复合。
她跟师姐一点都不一样,她狡黠,倔强,谈不上温柔,有时又很可爱。她虽是替代品,却真真切切在他荒凉的感情世界里投下了一束光。
后来,他为她赎身。两人选了个好日子决定成婚。
可不巧的是,成亲那天,他收到了师姐的信。阿萝信上说,祝他新婚喜乐,只是又有了身孕,走不了远路,无法当场祝贺。
那天,方横波问他:“你必须今天就走?”
“你为了另一个女人,要抛下新婚的妻子?”
“你不后悔?”
“你有没有爱过我?”
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他必须赶紧去红叶山庄,他必须要让阿萝打掉那个孩子。
否则,她就活不了。
“忘尘,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那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方横波。等几个月后他从北方回来,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好似没变。
他永远地失去了阿萝。也永远地失去了方横波。
他回到碧水小镇那天,也是下着雨。
有个南洋富商带着血玉珊瑚住进了碧水仙居。
他带着万两黄金去见那富商。却被曾经的妻子、现在的方老板拒之门外。
他和师姐阴阳相隔。
侠客与佳人也终成陌路。
雨停了。天还未亮。
忘尘喝了一夜的酒。阿颜和参商也看了一夜的雨。
“前辈,你若现在去追,应该还有机会。”参商看着他那苦闷的模样,好心提醒。
阿颜也赶紧助攻:“方前辈昨日肯来见你,定是她心里有你。她说的下药那事儿,肯定也是为了气你。我们都明白,您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忘尘直接捂了耳朵,表示不想听小孩儿念经。
阿颜无奈,直接牵起参商的袖子往屋里走:“前辈要是再任性,我们可要回去补觉了……出镇子的路一共就两条,咱三个若是现在一起去追,各堵一个路口,大概率能把方前辈留下。可你要再这样胆小,就真的会错过她了……”
“我胆小?你你你……你这孩子……”忘尘又急又气,又是宿醉,话都说不稳了。
参商轻叹口气,正色问道:“追吗?”
忘尘站在镇子的北出口,忐忑又有点不知所措。他怎么就被撺掇着出来了呢?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横波,更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留下来。如果她真的愿意留下,日后他二人又该如何相处呢?
参商和阿颜在小镇南路直等到日已高悬,仍未等到人。阿颜百无聊赖坐在路边石亭的台阶上,用一根树枝逗弄地上的蚂蚁。参商离她很近,看样子像是有话要同她讲。这好像是他们自昆仑分别后,第一次有这样的相处时间。
“我……”
“你不必……”
参商收回想要触碰的手,轻声道:“我会负责。”
阿颜笑笑,抬头看他:“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不必……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
参商眸色一暗,正要说话,却见北面一道银光升起——这是他们和忘尘约定的信号!
心中情愫只能暂且放下,他伸手牵起阿颜,当务之急是赶去北路与忘尘汇合。
他们没想到,忘尘也没有等到人。那南洋富商的车队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却没有方横波的身影。
这富商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仪表堂堂,颇有风度。他见了参商,就将流星剑交给了他。
“横波说,这是你的东西,要还给你。她让你记得约定,一定要帮她找到人。”
忘尘抓着那富商袖子,再次问他:“她去哪儿了?”
富商冷哼一声,甩掉他手:“你是骗子,横波不让我跟你打交道。”
参商轻抚剑身,沉声问道:“我若是找到了人,该如何跟方前辈联系?”
“不用找她。如果找到了人,替她好好待他。若找不到,那也是天意,不能勉强。”
那富商留下一句话,便意兴阑珊随着车队离去。
忘尘眼中难掩失落。
阿颜劝慰道:“前辈莫伤怀,您应该开心才对,看来方前辈还是舍不得您。”
忘尘轻叹一声:“我和她缘分已尽。她终是想明白,要做自己的事情了。”
“前辈何出此言?”
忘尘看向参商:“她要你找的,是她阿弟吧?”
方家曾是前朝大户,战乱中南渡,路遇劫匪,家破人亡。方横波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失散后她找了很多年,可一直没有音讯。当年二人情浓时,她曾对忘尘说过:若此生还有心愿未了,那就是找到阿弟,以告慰父母。
三日后,参商收到绝色宫飞鸽传书,称宫内异变,令其速回。他与阿颜只得与药师辞别。临行时,也不知忘尘跟阿颜说了什么,参商总觉得她有些微落寞,想细问,又难以找到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