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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惑外传

    双生子乃灾星。

    传言不知出于何人之口,我娘被冠上邪神祸厄的罪名,扭断四肢活生生投入火笼中。

    而尚在襁褓的灾星双子,被丢在荒野献祭秃鹫。

    彼时我与哥哥尚未满周,那些腌臜往事,是偷偷收养我们的奚婆婆在每每吃饭时跟我们念叨的。

    她说,我们好好吃饭,快快长大,那些祸害人的谣传,就不攻自破了。

    八岁时,谣言破了,部落没有遇灾,族人没有撞祸,我与哥哥在荒狗坡寻梭梭,日渐西下,他被马贼打扮的人抓住,被刺死时还在尖嚎,让我快跑。

    我没有胆子再摸黑回去找哥哥的尸体,奚婆婆见只有我一人回去,大概什么都明白了。

    我躺在骆驼圈里哭了一宿。

    哭累了,便枕着稀松干草料睡死过去,早上奚婆婆红着眼睛找遍了全部落,我迷迷糊糊醒来时,眼前——哥哥坐在我身边,一下一下捋顺了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又惊又喜,浑身颤抖的不成样子,他看着我连哭带笑的模样,歪了歪头,一脸迷茫。

    直到奚婆婆带着绝望的声音,在骆驼圈外响起,我兴冲冲回应一声,在她踉踉跄跄闯进来时,指着身边的哥哥:

    “婆婆,哥哥在这里!”

    可奚婆婆好似看不到他,一把将我抱住,哭骂着。

    哥哥依旧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时不时伸出手揩去我眼角的泪,我眼睁睁看见他的手臂穿过婆婆身体,捂着嘴不敢说一句话。

    婆婆年轻时跟过司祭,总与我们说起母神,亡人有灵,灵不知亡,荒郊野岭的孤魂就如新生小儿,纯若白纸,会在知晓记忆与真相后灰飞烟灭,而母神会引领亡魂重新投胎转生。

    后来我问她,哥哥会去投胎吗?

    她愣了很久,嘴唇半张半合,恍惚了半晌也没说个所以,只是抱着我啜啜低泣。

    我没有办法告诉她哥哥就在旁边,她也不会相信。

    后来,奚婆婆病了,为给婆婆换来救命药,我带着哥哥,投奔了荒狗坡的响马贼。

    没有人能看到哥哥,这是我最大的优势,我负责引诱过路旅人,响马贼负责截杀,我土生土长在这里,每一条路都了如指掌,带羊牯(黑话,抢劫的对象)逃之夭夭或入死路,不过我一念之差。

    我知道每一个被我害死的人是无辜的,可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荒原戈壁,抱有同情的人没有好下场。

    十几岁的孩子,很容易引起各种人的小心思,我熟练斡旋其中,逐渐淹没了最初的底线,直到得知真相的奚婆婆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将我打出家门,再不肯吃药。

    那一日,夕阳比横死荒坡的羊牯的血还要红。

    哥哥说,荒狗坡来了个女人,穿着不知什么料子的衣服,华贵至极。

    我大概是习惯了响马贼,竟下意识与总瓢把子(马贼首领)讨功邀赏,等想起婆婆怒骂样子时,我已经捂着额头瘫软在路边,嘴里似有若无的呻吟着,等待鱼儿上钩了。

    没多久,我眼角模糊瞥到土道尽头,一个女人缓缓冒了头。

    她真的好美,皮囊是大地的颜色,眼睛是太阳,头发比黑夜还浓,她穿的衣服不是粗麻也不是细麻,比水还软还好看。

    这是一个很诱人的羊牯,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欺骗她,我心底莫名感到愧疚与罪恶。

    我拽拽哥哥,落荒而逃。

    可她早已发现我,在我将逃未逃之际,堵在了唯一一条路上。

    她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死死攥着哥哥的手,怔在原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晃,转而看向哥哥:

    “可以为我带个路吗?”

    “我迷路了。”

    她笑眯眯摸着哥哥发顶,等他点头后,略微沙哑的声音温和而迷人:

    “真是个好孩子。”

    我终于反应过来,猛地将哥哥扯到身后,一脸警惕。她也不恼,兀自收回手,将视线落在我身上。

    她说:“47条无辜性命,若汝执迷,总有一日覆了灾星的路。”

    被戳穿从小背负的骂名,我脸色通红,大吼着“不用你管”,拉起哥哥就要离开,那人安静的蹲在那里,好像一幅壁画:

    “汝之罪孽,会报偿在他身上。”

    我又想到奚婆婆所言——孤魂野鬼也会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脚步生生停下。

    响马贼如约而至,只不过是他们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我,直接找了过来。

    我慌了神,不择口的喊了声“你快跑,他们会杀了你……”,随之便被总瓢把子一巴掌扇进黄土里,很明显,那一身横肉的老东西对这个羊牯很满意。

    耳边一片嗡鸣,什么都听不见,哥哥趴在我身上焦急摇晃着,不知所措,昏死过去前,我看到她从容不迫,甩开一杆长枪扫落所有胆敢靠近的马贼。

    我心想,奚婆婆明天又要断药了……

    醒过来时,月光如暗处的沙,刺目又阴冷,哥哥坐在我身边一下一下捋顺了发丝,小心翼翼指指另一边拨弄篝火的人。

    她盘腿坐在沙地上,笑吟吟恣意打量着我们,目光不似奴隶贩子,不含欲求,坦然而仁慈。

    哥哥趴在我耳边小声说:

    “阿姊是好人。”

    我不敢轻易相信。

    这种卖儿鬻女自贱为奴都换不来几口饭吃的世道,哪儿还有好人一说,好人只会死得更快罢了,荒北滩的响马贼不止一窝,土地荒芜种不了庄稼草场稀疏牧不了牲畜,所有被部落里贵族压榨走投无路的人都投了贼匪,就算没了这一窝,还有其他线的,倘若今日事被其他响马子知道,她逃不了惨死的命。

    我与她解释清楚,苦苦劝告她尽快离开此地,却不想她执意要跟我回部落。

    她说:

    “土地有灵,岂容凄苦。”

    那日很晚很晚,我才敢悄悄回家,奚婆婆坐在院里,抹着擦不干的眼泪。

    一想到奚婆婆与哥哥会受我罪孽牵连不能轮回转生,我紧紧扒着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缠着她,求她告诉我赎罪的办法。

    她说,一命抵一命……

    我恨着部落的每一个人,为了莫须有的邪神祸厄,能将至亲扭断四肢投入烈火,能将嚎啕大哭的婴孩丢进荒漠,我问她为何害过我娘的人不能遭报应,她很平静,她说,罪孽越深,通往轮回的歧路越多。

    或许她本身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我神使鬼差,听了她的话,穿梭在最为熟悉的荒狗坡,一路指引护送来往旅人。

    荒狗坡有荒漠狼,有毒蛇蜥蜴,更有残忍冷血的响马贼,往常替响马贼做事时险些葬身狼口,可在荒狗坡做领路人时,日日平安顺遂,再没碰到过其中之一。

    她总是神出鬼没,鸡鸣前出门,犬卧后回来,等到终于在生死一线救下47条人命后,已是五载春秋后,而我早已习惯这每日苦劳奔波,享受着在沙暴与狼群里争夺人命的喜悦。

    奚婆婆是寿终正寝的,临死前一直拉着我的手,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泪痕斑驳,气音断断续续,她说——我是福星,是荒泽母神选中的使者。

    我不知荒泽母神是谁,我只知最后一个爱我的亲人走了,没有像哥哥一样,以灵魂留在我身边。

    那个五年前来到部落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女人将我和哥哥揽进怀里,一遍遍安抚着,声音好像遥远记忆里的娘亲。

    “吾名逅土,乃荒之神,吾将赐尔与疆之寿,与山之福,尔可愿为吾眷顾,承荒责,布福祉,册行君?”

    我一片混沌的被她带去部落首领与司祭面前,在众生哗然里,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宣告,我这才知道,五年里,她无数次在狼群与匪贼手里保护部落,将医术与机巧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所有人,一点一点扭转所谓祸神灾厄带来的惶恐,部落为她新设了神位,奉了新祭台,其名——垚舆荒泽灵君。

    我不信神。

    没有祸神灾厄,也没有灵神降福,一切都是人杜撰出来迷惑奴隶的。

    可她似乎当真拥有神奇力量,她说在哪里挖井播种,就能出水发芽,她说何时有雨,便会降下足够灌溉的雨水。

    我以为她是妖,听外来人说,有大妖会圈禁人类地盘养食粮,也会好心教给人类妖术,那些妖族无所不能,上天入地不过弹指间,可她什么都没做,如寻常人一样活着。等到发现不对劲时,我的面貌已然保留在十四岁的模样,司祭寿终,部落首领正寝,当年害死我娘亲的人也一个个逝去,我像个怪物将所有认识的老人送走,再去迎接新生,眼睁睁看着他自襁褓婴儿逐渐长大成年,再逝去。

    逅土还将我视作稚子,哪怕我已经浑浑噩噩活了二百多年。

    有一日她奇怪得很,宛若醉酒,目光迷茫而哀伤,缠抱着我一遍遍追问——我与哥哥,与这荒北镇的百姓,会不会憎恨她怨愤她,会不会在心里恨不得她殒去。

    我趁机问出忍了数百年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初见时,我浑似顽儿,仗着弱小欺骗路人,害死无数无辜性命,若她真的是神明,又怎看得上我。

    她嘟嘟囔囔,我什么都没听清。

    她开始喜欢作画,拉着我去看岩洞里数百年前人们做的壁画,又学着以树枝在黄沙临摹荒原落日,最后才舍得在珍贵的羊皮卷上下笔,不出意外,她每一幅沾沾自喜的画作都令人难以直视。我很忙,她作为百姓尊崇的灵君,除了帮人医治或研究出新机关,基本找不到她身影,而我是她传承了上百年的司祭,部族里大大小小事务都要经手。

    直到雨日,她终于神秘兮兮的将我和哥哥带到刚选好地址的荒神庙,我在这里见到了另一个与她一样不染纤尘的男人。

    “吾名丰霖。”

    男人执簦,衣若白雾,袅袅着于身,长发与逅土一样黑若鸦翼柔似春水,只不过肤白如脂,不像我见过的人皮肤都带土地颜色,垂看向我与哥哥的眸子泛着青苔般的波澜,带有讶异。

    他周身一丈范围,落不下一滴雨水。

    逅土兴冲冲抱来她收集了很长时间的乱七八糟的颜料,就着全部落最好一张羊皮卷开始作画,丰霖就这样立在原地,静若雕像。我鲜少见过逅土这样认真画人像,没忍住伴随一侧。

    直到那张色彩缤纷新鲜出炉,我幡然醒悟到底还是高看了她的技术。

    丰霖依旧是面无表情,甚至还开口道了声“不错”。

    我隐约听到她与丰霖讨论——应该说她单方面碎碎叨叨,丰霖话少得可怜,几乎一两个字的往外挤:

    “现在入魔的妖愈发多了,多留些念想,殒落时好歹有人记挂。”

    “嗯。”

    “你看稔(圣古期的春神,芒神木祖的前任神明),殒落了也没留下神庙神像,这才一百多年就被人忘干净了。”

    “你也是,四处游荡还不如寻处清净地呆着,没准儿到最后你能活下去呢。”

    “不会。”

    “哈哈哈当然,时不时来这里串串门,毕竟这里太缺雨了。”

    “哎!我说这么多你听进去多少??”

    “知道。”

    神庙最终还是造了两座神像,我费劲为工匠比划着那男性神明的衣着,还有我那笨蛋荒神藏不住感情的模样,数百年,那庙宇祈愿连绵香火不断,连庙口门槛都换了一茬又一茬。

    可惜她没能再来看过。

    圣古历4950年,我学会了神明的纪年法,算一算已经活了492年,她鲜少再回镇上,每次见到她都是满身疲惫,见到我就换上嬉皮笑脸,好似没骨头一样瘫上来。

    我在她身上闻到了血味儿。

    她问,身为荒神眷属的我,还有什么愿望?

    她说,若我愿意,她可以将神骨神血赐予我,代价是成为下一个荒神。

    成为神,怎能称为代价?

    可我还是摇摇头,若有所感的说——“让我想想吧。”

    我心中的神明,仅她一人。

    出事那天,哥哥一反往常,疯了似的劝说我快逃,不出一刻,原本烈日炎炎的天阴雾涌动,狼群嗥叫,已经将镇子围了个结实,我强行镇定下来领着镇民逃到荒神庙避难,又将哥哥塞了进去,仗着跟在逅土身边多少学过几招防身法子,不顾一切出去寻找逅土。

    我该知道,她是神明,无所不能。

    密不透风的天与无处可藏的地,夹着中间哀嚎哭泣的生灵,灌满窒息的风。

    被烈日照耀了数百年的荒原,第一次降下寒冷刺骨的冰雪,雪是黑的,黑里晕着猩红。云里翻腾着浑身漆黑身后双尾的巨兽,与披满瘤鳞头生赤角的怪物,我的神明手执金枪立于云端,毫不畏惧。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逅土战斗的模样,大地有了生命,嗡鸣怒吼着,垚枪抬举间,狂风平地而起,沙石利若锋刃,抵挡住那两只怪物的一次次攻击,阴云不是降雨的模样,里面夹杂着胳膊粗的紫雷与令人作呕的黑雾,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魔族,魔神寂壤座下八大魔将之二——黑鳞赤角和百目浑雷,来自魔族的蚕食早在逅土来到荒北时便已开始,不过是整个荒北在逅土保护下,暂逃一劫罢了。

    如今,在劫难逃。

    地动山摇,磐石在须臾间化成齑粉,能瞬间泯灭灵魂的力量在荒北上空持续交锋,直到冰雪逐渐融化,暖成春雨,我知道是雨神丰霖来了。

    我看穿战局,明明逅土与丰霖更胜,可那两只魔无法消亡,在被摧毁了身体后又缓缓重聚复生。尚未来得及逃进荒神庙的人捂着耳目嘶吼,不恍多时口吐鲜血目眦欲裂,疯疯癫癫的破坏着眼前所见。

    哀嚎,哭泣,乱火,沙暴,裹挟着血腥,将一切祥和抹杀,我与神庙内已经被吓傻的人,无力的见证这一切——

    ——神魔大战——

    日夜轮转,天崩地裂,根本辨不清究竟过了多少时日,我苦苦熬着,不敢错过她每次兵戈相接的瞬间。

    过了好久好久……时间好似比我命还长。

    或许不止是荒北,長曌大陆一切活着的濒死的,都见到南方灿然的五色神光,以及自神光中跃飞入云,九尾羽翼比日月更甚的凤影,龙吟伴它左右,阴云不掩霞光,它似利剑将漆黑划破,撕裂了铺天盖地的魔障。

    回神时,大地已然平静,怪物鲜艳的角刺进丰霖脖颈,白到刺眼的尖牙扎入逅土神骨,染血纸簦与机偶追随霞光而去,审判一样的光锥直直冲着入定一般的两只魔物而来。

    光芒乍起,刺痛了眼目,直到云开雾散,再不见魔障与怪物。

    我呆滞在一片荒芜的战场上,踉踉跄跄冲着跌落下来的神明而去,眼睁睁看着她一路消弭,泪歪歪斜斜淌落不能自己,终于……终于,我抱住了她。

    像无数次她在身后抱住我一样,我抱着她残败不堪的躯体,无声哭泣。

    她还在笑。

    “承惑啊,吾将机偶献奉以封印魔障,垚枪藏于神庙护佑荒北后世,汝谨记罪孽越深,通往轮回的歧路越多,歧路之末名无间鬼域,此间静默无生,乃至为孤寂之所,汝切不可贪利忘义,承吾志,行尘间,作荒神,迎新纪……”

    我打断她。

    我说,我想永远永远做她的眷属。

    我说,我想实现我的愿望。

    我说,把我的命给哥哥吧,我要跟着你,生死相随。

    听闻妖族在此战中元气大伤,从此隐匿而居,再无作乱,而神明为了封印魔障以及魔神寂壤,几乎覆没。

    我的神明回应了我的愿望,她身躯完整,恍若无事发生,亲手引领我踏上赤红土地,走过往生桥,为寻不到轮回路的魂魄建立起暂留的城池,一路教导我如何管理逐渐庞大而秩序的新的世界。

    直到她再一次离开。

    彻底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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