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笙下定决心的这一晚,长夜将整个京城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今夜没有月也没有星星,唯有禁卫军手中跳动的火把燎动宫廷的长夜。
整个大晋朝最尊贵的女人、天子的继后谢愔跪坐在天子的面前,珠钗散落在地,仿佛美人腮边的明珠泪。
天子面色阴沉,四周禁卫围绕,台阶下的大皇子敬王身上插满羽箭,生死不知。
“你先是大晋的小君,再才是谢家的女郎,你谢家就是对朕有万般不满,也不该联同这孽子里应外合妄图染指帝位!”天子的声音如雷般击落在众人的心上。
天子的这番话一出,便是直指谢家谋逆了。
天子正值中年,子嗣颇丰,春日宴宴饮后头痛难忍,移步中宫后殿时险遭刺杀,实在是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虽说天子近日宠爱贵妃苏氏,甚至给苏氏诞下的幼子的小名取名为“稷儿”,但众人也没有想到敬王竟半分都不能忍,伙同天子近侍让天子服下药物,又在中宫后殿埋下人马,妄图谋权篡位,行为与三马同槽无异。
但偏偏这场宫变发生在中宫的后殿,无论与谢家是否有关,中宫都免不了监管不力的罪名,更何况,天子本就疑心谢家有异。
一旁的龙鳞卫附耳于天子,言明并未查到谢家勾结敬王的证据。
幕后之人好厉害的手段,此次宫变一生,不仅拔除了嫡长子敬王,又拉了谢家下水。
谢愔飞快地思量对策,再抬头时已是泫然欲泣:“臣妾是陛下的皇后,葬入帝陵后后人也该城称臣妾一声萧谢氏,陛下福泽万民,是天子,更是愔娘的郎君,于四海、于宫廷,妾都是陛下最亲近的小君,妾不敢、更不知今日之变,若陛下要处置愔娘……”
她从前为担得起中宫的尊贵,从不谄媚于君,从来都是稳重而雅正,这让高高在上的天子不曾垂目看向眼前人,更不怜他的皇后也不过是只逾双十年华的女子。她莹莹双目尽是迷惘痛心的眼泪,更是让天子除了当初行嫁娶礼之外头一次窥见小君外壳下女子的柔软。
“你待如何?”天子声音是冷的,可眉目间却逐渐有松懈的意思。
谢愔颤抖地握住腰间的玉玦,天子记得,这是当初他为表君恩为中宫下的纳彩礼中的一枚玉玦。不过是他曾经闲趣把玩之物,随手放入纳彩礼中罢了。
她咬了咬唇,像是尽量让自己保持贵女的颜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今夜之变不过是发生在中宫后殿,中宫更不曾提前预料一向宠爱苏氏的天子会来后殿歇息,龙鳞卫更不曾搜查到任何凭证。
天子心中也明白,这于中宫不过是场无妄之灾,更可能是对本就单薄的帝后关系的浅薄挑拨。天子心中的郁结总需要发泄,敬王已废,便总该人来承受。
不知为何,一向恣意的天子心中却还是有些恻隐,于是放缓了面色,扶起了难得娇弱的中宫。
“愔娘不是吕后,更不是飞燕合德,我对愔娘又何谈雷霆之怒。愔娘无辜,朕亦不是昏聩无能之人,你我帝后,前朝后宫互相扶持罢了。”
中宫露出了喜极而泣的表情,脸庞上泪痕点点,像极了帝王心中的涟漪。
她到底还是赌赢了。
妃嫔揣测帝心挣得恩宠是常态,中宫常稳坐钓鱼台前,但鱼久不入池塘,再入,便如乍见之欢。
天子抚恤万民,却独不肯体谅中宫,从前她忍让、不屑,不愿自己沦为帝王的掌中欢,然而天子一怒,却不是一个谢家可以承受的。
为了家族,哪怕她心中无悲无喜,却也不会再将君恩推向旁人。
中宫这招以退为进算不上高明,但她一贯进退有礼,于中宫之位上未曾有失,谢家更是曾经拥护天子登上帝位,天子心中虽有猜忌,却并非没有感念之心。哪怕微末,也足够谢家脱险。
一旁的近侍德明看着和好如初的帝后,心中明了。后廷,再不该是苏氏的天下了。
这一番宫廷之变让京城如何风起云涌暂且不论,对于谢笙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回娘家这条路行不通了。
大晋民风开放,寡妇守孝百日亦可以再嫁,也可以由娘家带回自家女郎回去改嫁。
但现今谢家卷入斗争中,谢国公此时不宜多插手京城事务,更不可在这个关头从江城回到京城,否则会有急于撇清之嫌。
几日后,谢国公修奏折一封,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在奏折中痛斥自己山高路远未尽护卫天子之责,又自请天子削去一半封邑和拿回谢家的调兵权,又言中宫于此事也有督查失责之罪,是谢家教养有失。
天子对于谢家识趣的态度十分满意,自此,谢家于天子再无威胁,天子也不会将谢家逼入绝路,谢家仍是皇后的母族,享爵位和厚禄。
至于谢家名不见传的幼女谢笙,自然不在贵族世家的注意之内。
自那夜连夜在小佛堂祈福之后,陆珩远很是安生了几日,不是在书房苦读,就是在陪夫人置办春衣。
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已然结束,眼看着春暖花开起来,向氏执掌中馈,于是操办起来换春衣的事情。陆珩远也常陪着向氏去布庄,外人看来,正是琴瑟和鸣的样子。
听完女侍苏合禀告完陆珩远如今的动向,谢笙的心又沉了沉。
陆珩远对发妻一向清淡如水,从前不曾如此哄着向氏,如此反常,不过是做了亏心事情让向芷熙知道了。
那天夜里过后,谢笙一直闭门谢客,说是受了惊吓,向氏不应不知自家夫君做的亏心事,却只是遣了底下的侍女送来了一份薄礼说是给她压惊,再多的安抚却不肯了。
谢笙记忆中的向氏一向是精明,在后院人情往来上绝不含糊,却善妒,将自家后院把持得分明。她如今对她不冷不热,想必是很瞧不上她。
谢笙如今的情境的确算不上乐观,属于是是个有由头的人都能来拿捏几分,倒是做了这陆府里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了。
正在谢笙思考着这些的时候,白芷进来了,见四下没有外人,她压低了声音,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东西的手帕来:“姑娘,你让我拿去药庄看的香渣有眉目了。”
“这暖情香的香渣我远远跟着向氏院里的丫头亲眼见着她埋的,按照姑娘吩咐的挖了出来找了郎中看了,里面不光有助情的香料,还有大量的药石散。这向氏好生狠毒!要把姑娘给二郎君害了还不够,还容不下姑娘!”白芷愤声道。
这药石散就是谢笙认知中的曾经在魏晋时期风靡一时的五石散,这样大的剂量,向氏恐怕是想着等自家夫君玩够了就让她疯癫至死罢了。
谢笙回忆起前几次见着陆珩远他微红的脸和有些敞开的领口,冷笑了一声:“且等着吧,她自会把握不住的。”陆珩玉刚过世,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捂不住了。
她不想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了心情,看着午后阳光正好,想着该把陆珩玉的留下的东西整理一下了。大的遗物已经在头七后按照风俗焚毁了,还有些夫妻间的体己物并没有动。
“书房里还有不少书,拿出来晒晒吧。”谢笙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也对晋朝如今读书人看的书很有兴趣。
她在院中一边整理一边翻看着旧物,陆珩玉果然是同谢笙姑娘的记忆中一样是个正人君子,书架上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就是经史典籍,书里还做了不少笔记。
陆珩玉不仅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个恪守成规的固执人。晋朝官职需要通过科举考试授得,陆家的郎君有不少不学无术的捐了个闲散官职,但陆珩玉却有读书人的清高,寒窗苦读,不说状元探花,也是金榜上叫得上名号的人。
谢笙姑娘记忆中的郎君时常埋头苦读,却会在去书斋的途中为她折一枝桃花,他做不来簪花美人鬓的事情,便常常趁她熟睡放在枕边,一醒来,便是清浅的桃花香。
于谢笙姑娘来说,自家夫郎的性子虽然不懂变通,却是正直又懂得疼惜她的良人。
谢笙心下有些可惜,手边却翻到了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札。她默默念了句尊重逝者,缓缓打开了手札。手札里没什么惊奇的,是很平常的记录采买读书物资的账目,还有一些要事。谢笙翻到最后:“嗯?”
最后有字的一页是一笔账目,数目不小,最重要的是落款日期:十二月初八。这不就是谢笙记忆中的陆珩玉在冬日宴上得罪了太子的前几日吗?莫名地,她把这页撕了下来,又把手札放在了书箱的最底下。她又翻找了一番,却没有再多的信息了。
逝者已逝,但是由不得谢笙不多心。
这口口文中一句话领便当的陆家郎君,不会死得蹊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