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芷熙匆忙梳洗了一番,就马上带着下人去接见宫里来的内侍了。
梓黎是中宫近前的得力内侍,内宫与朝堂多少能够探听几分消息。他从前只听闻陆尚书安分守己,生的长子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却不想这长子一去,陆家一下子便萧条了不少。
他观府中下人的进退行止,更是觉得不甚端庄。看样子如今执掌陆家中馈的二房媳妇,实在是不堪大用。
这接待内官的房间摆设也有许多错漏可以挑剔,实在是……他面上还是垂头守礼,待一阵脚步声响起,才抬头看向来人。
向氏笑吟吟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倒把大人盼来了?”说罢,便让侍女往前递了个荷包。
梓黎却推拒了,面色冷冷:“中宫娘娘久居宫廷,却仍听闻有关贵府的谣言。”
向氏明白这一趟是没什么好事了,她一时也猜不出中宫怎么突然要管官员的内宅了,只能僵硬地敷衍道:“这谣言自然是毫无根据的事情,怎么劳得娘娘侧目,倒是臣妇治家不严了。”
这内侍却并没有和她打太极,而是顺着这话直言道:“夫人确实是治家不严。夫人只将双手放在内宅,怎么不顾及自己的夫君呢?”
向氏心里一咯噔,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大力内监,手上抓着一个青衫男子,这么拖拽着就进来了,男子还在叫嚷着,哪有一点当家郎君的样子。
“陆小大人孝期刚过,身为胞弟,便这么着急醉卧温柔乡啊。”这内侍阴阳怪气道。
向氏看着自己一身脂粉味的夫君,一时间也是气得没有言语。
“娘娘夜有所梦,梦见故去的陆阁老痛心非常。青霄观是个好地方,你们既不能好好对待兄嫂,向来是贵府的修行不够,便就让陆小夫人这就修道入观去吧。”梓黎一锤定音道。
陆阁老是现在的陆大人的父亲,也是陆珩玉的爷爷,曾经也是高风亮节的老臣,不想后代如此。
自家夫君有把柄被抓住了,又搬出来故去的长辈,晋朝古有入观修行的风俗,便也由不得向氏说不了。这一桩头一遭陆小夫人的请求,便就办成了。
“时间不等人,娘娘找人测算过了,今夜时辰好,便就今晚吧,即刻动身。”
向氏……向氏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咬咬牙应了。
说实话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可能是谢笙告的状散布的谣言,但是现在看来应是并非如此。若是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想去当个女冠,未免也太不切实际了。再说了,向芷熙并不相信谢笙会有这样的脑子,她若是有这番的心机,她这夫君便也不会轻易死了。
去道观便也算了,反正,不也可以再也回不来吗?
此时的谢笙并不晓得有人谋算着她的性命,她只是悄声吩咐了侍女先暗暗帮她收拾好一些行李,免得手忙脚乱。
待到用完茶点,向氏果然遣人来告诉她让她连夜便上路去青霄观了。
她只跟姐姐说让她寻一个安宁的好去处,那这青霄观应该就是谢愔为她选的好去处了。也说了时间紧迫须得尽快离开。她并不知道口口文里不和谐的剧情什么时候到来,因此在这府中每待一日便更觉得煎熬。
向氏想要她的命,还有随时可能发生的不和谐的情节,都在催促她离开陆府。
陆府是不宜久留之地,同时她觉得向氏这样的内宅妇人,在短时间内应该是做不到调动人马害她性命的。再说了,她都自请入道观了,应该对向氏没有了威胁才是。
作为陆珩玉死后陆府最不受重视的小夫人,主仆三人连带着车夫,还有中宫派来护送的侍卫,低调地出了城门。
青霄观坐落于青云山,离京城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白芷在车里仔细清点着行李。出了城蚊虫渐多,苏合正在细细地给谢笙熏上防蚊虫的香料。
听着夜里的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车轱辘漫漫碾过泥土的声音,谢笙头一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丝自我的存在。
她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学生,甚至还没踏入社会,但是吃的苦多,也就内敛了,内敛并不代表她拥有成熟的性格和充足的经验,在这个对于谢笙来说拿了残酷剧本的世界,她只想离开内宅,勇敢地活下去。
“这是姑娘以前最喜欢看的书了。”白芷收拾出了一折游记来,“可惜自从姑娘嫁人之后就再不能看了,好在之后,姑娘又能继续看了。”
她记得姑娘待字闺中时,最喜欢偷偷看一些“杂书”了,每回被抓到都说不敢看了不敢看了。
可是,曾经翻看着游记的姑娘,是那么发自内心地高兴,脸上的笑容,比嫁人的时候都要灿烂几分。哪怕姑爷对姑娘情深义重,也再不能让姑娘自由自在,也不能让姑娘翻看这些所谓的“闲书”了。
谢笙抚摸着这本被绢布仔细包裹着的游记,可能是翻阅得多了,书页间都有磨损的痕迹,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行诗: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明明是不同时空,明明是不同的世界,谢笙却从书页间,窥见了一分属于纯稚少女的心志。那样的心志好像穿行于林中的伤鹤,又像浣洗已久仍不肯丢弃的旧衣。
山川草木,天地之间,忽然而已。
直到这一刻,属于这个世界的风终于从树林间穿行而过,掀开车帘,到达翻动的书页上。
正在谢笙沉思间,一个面生的侍从轻扣了几下车门,随即拨开车帘,捧着一个匣子进来了:“姑娘,这是中宫娘娘命在下特意要交给姑娘的。望姑娘此去,安心长住,经年之后,天高云阔,必定长安。”
在谢笙的记忆中,阿姊总是一板一眼地教训人,是大晋合格的贵女,但却从不懂妹妹的心绪,只知道让她寻个好归宿,谢笙姑娘就是觉得她阿姊不会认同她,因此也从未向她求救。
谢笙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的银票和一些闪花人眼的金银珠宝。
中宫自身处境已经十分艰难,却还是准备了这些。谢笙露出一个笑容:“我也祝阿姊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此刻难得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侍从刚退出去,林子里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谢笙有一种风声鹤唳之感。果不其然,一阵嘈杂过后,一支箭雨破空而来,“嗖”的一声,穿过车厢,恰好钉在了谢笙的脚边。
哪怕谢笙自穿越到如今也历经了磨难,却还是头一次看见兵刃厮杀。
马被箭矢惊到,车夫险险将马车勒住。
天子脚下,京城近郊,便敢出动人马谋财害命,实在是过于大胆。
谢笙脸色一变。马车被拦着停在了林子里,一群黑衣人从暗处跑出和侍卫激斗了起来。侍卫数量并不多已然分身乏术。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苏合急得直打哆嗦。
谢笙也没想到真的会有人这么大胆对她出手,勉力冷静下来。
正在主仆三人慌乱间,车帘子被掀开,一个黑衣人拿着刀便冲了进来!刀光冷冷,离谢笙不过五步远。
苏合离车门近,忙不迭拿起马车里的香炉就砸向贼人。贼人冷笑一声,闪避了过去,提刀向着苏合去了,想着先解决这两个侍女。
他心中自是没把这些闺阁女子当回事,却突然被一个利器刺入了后脖颈,贼人吃痛发了狠眼看要向着谢笙劈来!
“姑娘!”
谢笙来不及思考,想着救苏合,等回神的时候手上的银钗已经刺入了贼人的脖颈。这贼人被她刺的发了狠马上调转方向朝着谢笙刺来!一枚钗子的作用有限,眼看着就要被刀砍中了。
外面一片喝令和兵刃相接的声音。
意识杂乱间,她想闪避已经来不及!
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推力——
“白芷!”
白芷推开了自家姑娘,自己却被刀砍中了肩膀,倒在了车壁旁。鲜血马上就染红了她青色的衣裳,一下子就晕厥了过去。
谢笙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到又一阵脚步声,模糊的视野里是一个个点亮的火把。
她眼睛里只能看到近旁的鲜血和白芷逐渐微弱的呼吸,脑子里传来一阵阵晕眩,再就是自己的呼吸声,像是拉风箱一样,粗重而又狼狈。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狼狈地闪避着贼人。
这是她穿越过来看到的第一个善良的姑娘,现在就倒在她身旁,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忽然有人拨开车帘。谢笙下意识以为是贼人,往后退,狠狠地撞到了车厢上。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白色的衣角。
马车外火把照亮长夜,声音簌簌作响。
只见贼人被长剑刺入胸膛,轰然倒下。
看着重伤的白芷,谢笙像是被刺眼的火光晃到了眼睛一样,终于泪如雨下。
她没有从来人身上感知到杀意,理智告诉自己已经得救了,可是身体仍旧还在颤抖,她却不能多想,只能断断续续地泣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手上沾血的银钗一下子脱落在地。
之后的记忆谢笙已经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流下来的鲜血,和被鹤氅罩住的时候闻到的清冷梅香。
但是一直让谢笙记得的是,来人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带着修道的慈悲,眉眼清冷,下颌处却溅上了血,像是慈悲佛忽然裂开了缝隙,又像是纯白雪地上刺眼的红色梅花。
外面的厮杀仍在继续,夜里很有些冷,看着贼子钻了进去,穿着鹤氅的白衣郎君掀开车帘来解决车内的贼人。
跟在自家公子背后保护的侍卫厌云看着自家公子掀开了车帘查看,生怕公子这手起剑收干净利落的身姿吓着了车内的小娘子。待解决完周围的贼人后,厌云往马车内看去:
只见白衣的道长脱下身上的鹤氅,罩在泪眼涟涟的小娘子身上。那看着娇弱无力的小娘子,手上却沾满血迹。
银钗落下,是一声脆响。多年以后晏家的郎君回想起这场初见时,耳边总会响起银钗落地的脆响,像是对于他不公的人生中,终于缓缓地、缓缓地照进一点点天光。
他才终于明白,这就是话本里轰轰烈烈年少慕艾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