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咖啡馆，客人去了大半。

    在后来的记忆里，来自周遭的低语悄然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密集如鼓的心跳。

    也许是没计算到叶沛良的反应，也许是一瞬的慌乱让她慢了半拍，当叶沛良带着慌乱倾身而来时，唐怡萌失去了本能的反应。

    她甚至连眼睫都不曾有丝毫颤动，就这么在四目相碰的瞬间，坠入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眸里。

    那是一种用呼吸也可以丈量的距离。

    她像漫步宇宙的一粒尘埃，在一颗不曾有人驻足的星球安家。

    唐怡萌试着从深潭一般惹人深陷的眼眸移开，结果只能是徒劳。

    她一动不动地与眼前的男人对视，全部注意力都被一种错觉牵引。

    据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某个平平无奇的瞬间怔住，然后在心里惊呼，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

    眼下的唐怡萌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独属于她的荒诞念头，他们确实有过差不多的经历。

    不久之前，唐怡萌去叶沛良的办公室补习英语。

    她学了又忘，把叶沛良气得不轻，当时的她口不择言，埋怨他没有耐心，张口就是：“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给孩子讲题？”

    说得好像他们有了孩子似的。

    意识到不对，唐怡萌连忙补救，她刻意强调，她说的孩子是叶沛良的孩子。

    起初，他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窘迫，几秒后，叶沛良换上怡然自得的笑，也许是因为他向来严肃，明明是在打趣，听上去也有几分认真：“不然呢？不是我的孩子，难道是我和……”

    那是一种难得一见的悠闲自在，像荷叶下经由游鱼摆尾弄出的涟漪，与她的惊涛骇浪似的仓皇无措形成鲜明对比。

    唐怡萌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她一边挤眉弄眼，一边从椅子上蹿起来，忍着桌沿抵在腹部带来的钝痛，作势要捂上叶沛良的嘴。

    结果当然是没有真的捂上。

    叶沛良很有分寸，在她起身制止时就及时收声。

    唐怡萌也很自觉，她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会真的和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长辈似的男人有不该有的触碰。

    这份不知何起的默契宛若行走在海上的洋流，转了几个来回持续到现在。

    这一次虽然形势陡转，结果却出奇的相似。

    叶沛良怕她“口出黄言”，警告似的喊了她的名字，他甚至和她如出一辙地探身、伸手，然后在触碰到她的前一秒有点突兀，又不算突兀地停了下来。

    毫无疑问，对于两人来说，这就是最得体的结果。

    点到即止，不曾有半分失去掌控。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隐秘的失落席卷全身，仿佛分开他们的不是分寸，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堑结界。

    唐怡萌终于从叶沛良的眼睛中抽离，她垂下视线，看向横在面前的手掌，徒劳地挽回一点形象：“我开玩笑的。”

    她很小声地说着，夹杂着受了委屈的气息。

    那是叶沛良第一次感受到声音的形状，像小猫的尾巴尖，慵懒地拂过掌心。

    可惜他没有这种能力，即便很快收了手掌，也没办法抓住什么，只能留在心里回味。

    “是吗？”叶沛良正襟危坐，对唐怡萌的说辞不怎么买账，“你和别人也开这种玩笑？”

    ？？？

    唐怡萌好像闻到了醋味。

    可这是咖啡馆啊！

    她故作镇定地把问题抛了回去，虽然听上去有一点结巴：“怎么？我、我不能和别人开这种玩笑？”

    “……”

    唐怡萌想过各种答案，“可以”或者“不可以”，然而没有。

    叶沛良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就被这句貌似反问的话警醒。

    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资格说什么。

    “嗯？”唐怡萌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叶沛良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翻开一本杂志，直白且生硬地岔开话题：“看外刊也是有技巧的……”

    “啊？哦……”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唐怡萌措手不及。

    不是在瞎聊天吗？

    怎么突然扯到学习？

    “等一下，我找个笔。”唐怡萌急急忙忙翻开本，才记了两行，叶沛良的手机响了。

    他身兼数职，从早到晚，手机消息不断。

    为了不被打扰，每次给唐怡萌上课，叶沛良都会把消息转给助理，只有一定要他本人处理又十万火急的事情，才被允许接进来。

    叶沛良看了一眼手机，向唐怡萌道歉：“我接个电话。”

    电话接通，对方语气急迫，确实是要他当场拿主意的大事。

    在叶沛良的主导下，宏图汽车计划投资建立自己的试车场，叶沛良也带队去X县考察过，不过在征地方面有些分歧，所以没有立刻定下来。

    巧合的是，这次考察经由X县电视台报道后，引起了S省的注意。

    S省派出中间人和宏图汽车接洽，竭力邀请他们将试车场项目落地S省，最好能在近几天谈妥，以便赶上省重点项目规划，继而成为招商引资的重要成果。

    对方询问叶沛良的意见，叶沛良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

    能有这样的机会，足以说明S省对宏图汽车的重视，即便无法达成合作，也要表现出积极的一面。

    况且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说不定可以在资金、政策、土地方面得到支持。

    对方还想和叶沛良沟通一下细节，叶沛良打断：“去机场再说。”

    他扫了一眼时不时望向自己的唐怡萌：“我这边有点事。”

    叶沛良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继续给唐怡萌讲课。

    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唐怡萌也能感受到，才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叶沛良，又要走了。

    叶沛良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忙起来时，一天飞三个地方也是有的。

    同事告诉他，去目的地的航班只有一班：“晚了就来不及了。”

    叶沛良没有在同事的催促下马上过去，他小心计算着时间，争分夺秒又有条不紊地给唐怡萌布置了作业。

    说实话，就这么把一堆外刊甩给她，叶沛良也不放心。

    他想了个办法，且是自己实践过又觉得有用的。

    那就是把几本外刊里相同话题的文章放在一起，只要攻克了第一篇，再看后面几篇就不会感到很难。

    叶沛良看了一遍目录，把有关“AI深度伪造”的文章圈了出来，接着又带着唐怡萌把其中一篇读了一遍。

    唐怡萌拿着笔，一边听一边记。

    她自认为装得非常认真，以前就是靠这一手骗老师，以至于不少老师夸她够“努力”，就是“不太聪明”。

    然而这一次，她没能骗过叶沛良。

    “想什么呢？”

    “你……”唐怡萌想问他是不是要出差，话到嘴边，又怕这样的询问会显得冒失而多余。

    但她真的很想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就不能让别人去，或者休息两天再走吗？

    所幸叶沛良一眼洞察了她的小心思。

    他替她说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又要出差？”

    “是。”

    “放心。”叶沛良打消她的顾虑，“我虽然要出去几天，不过应该不会耽误下次的课。”

    他会尽力在几天之内敲定，就算不能，半天的时间还是可以抽出来的。

    叶沛良自认为有能力处理好，唐怡萌却没有像他所期盼的那样因此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唐怡萌的脸上除了一闪而过的震惊，连笑都变得有些勉强：“那就好……”

    叶沛良这么辛苦，她当然不能拖后腿。

    唐怡萌重整旗鼓：“我会好好学习的。”

    “……”这下，换成叶沛良的心里不是滋味。

    他按下心中暗涌的酸涩，笑着鼓励：“加油！”

    好不容易说完，正好到了饭点，也许在原本的计划里，他们是可以一起吃个饭的，但是现在，叶沛良急着去机场，显然没了可能。

    饭都不吃？饿了怎么办？

    “你等着，我给你带点吃的。”

    所幸唐怡萌习惯在身上带点零食，她让叶沛良等一下，然后在双肩包里翻了半天。

    蛋黄酥，没带。

    夹心饼干，没拿。

    猪肉脯，吃完了。

    唐怡萌坚持不懈，终于让她找到一个……棒棒糖。

    山楂味，零添加，据说是更适合三岁小孩的宝宝零食。

    熊贝儿二十出头有了妹妹，家里一堆溶豆、米饼、棒棒糖。

    她给唐怡萌带过，唐怡萌吃着不错就买了。

    怎么说呢，拿在手上时，唐怡萌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谁让蚊子腿也是肉。

    “拿着吧。”她实在没什么底气，三个字说得有气无力。

    叶沛良倒也没有嫌弃，只是在看到“宝宝零食”四个字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接过棒棒糖，收进衣服口袋：“谢谢。”

    “嗯。”

    叶沛良离开后，本就不剩几个人的咖啡馆更显冷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逐渐从火急火燎中冷却的唐怡萌，猛然发现自己的愚蠢。

    天哪！她真是急昏头了。

    就算包里没有吃的，也可以去柜台买个瑞士卷、三明治，干吗非要拿棒棒糖。

    再说了，贵宾室有自助餐，飞机上有简餐，机场里、大街上，到处都是便利店，叶沛良怎么会饿。

    事实却是，唐怡萌的棒棒糖起了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