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虚弱微颤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力竭昏迷的李绵白。
李莲花眼眶微红地醒来,面上神色似悲似喜。
喜的是他的碧茶之毒解了,他终于能兑现与小白的承诺长命百岁,可以看着这孩子长大,可以陪伴师娘晚年,不必辜负诸位友人的拳拳期许,他还有数十年的岁月足够去完成这些年里自己想、却不敢想的人生愿望。
悲伤的是小白为此,十年的苦修付之东流,而他李莲花作为师父,没有保她幼时喜乐,累她在未成年前便日日忧心,更是几番筹谋多方奔走,这才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
为小姑娘盖上薄被,又抚了抚她的额发,李莲花抿着唇在思绪里沉浸了半晌,这才想出去找师娘给小姑娘探探脉,也报声平安。
他走出几步又顿住,回身取了衣架上的狐裘披风给自己裹好,这才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院子里,笛飞声正坐在石墩上咬着大白肉包子,就着软糯的稀粥和脆爽小咸菜,芩婆那曾经征服过李莲花师徒的好厨艺也成功地征服了笛飞声。
不过一见李莲花出来,笛飞声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吃食,几步过去抓起了李莲花的手腕。
“果然好了,”笛飞声喜道,“照你徒弟说的,再调养一段时日便能与我一战了。”
李莲花立马挣开了笛飞声的手,还翻了个白眼给他,李莲花的毒解了,不仅少了几分暮气,好像也找回了几分当年的恣意。
“那你等着吧,至少等半年,”李莲花才不乐意把大好时光浪费在比武上,就想着把这事先忽悠过去,“老笛你现在悲风白杨大成了吧,还要和我这半吊子内力的比试,说得过去吗?”
李莲花服药后,他的意识是断断续续地清醒着的,对外界的事情也知道个大概。
“你我之间总会再有一战。”
笛飞声对此很笃定。
“我不和你说了,你继续吃吧,我去找师娘。”
灶台前的芩婆本是要舀粥的,却拿着饭勺怔怔地出神了许久。
“师娘!”
李莲花发出的动静惊醒了芩婆,芩婆摸完李莲花的脉,高兴得眼泪都止不住:“相夷啊,你可终于好了。”
可不就是嘛,现在的李莲花就是比较虚,还有点贫血——这两天血吐得多了,不过都不是什么问题,养养就能好。
李莲花醒了,那李绵白肯定就躺了,芩婆回过神连忙回房去看她的乖乖徒孙。
所幸小姑娘也没什么事,一身内力是没了,但经脉无恙,从头再练起就是了,等醒来后会和她师父一样身体虚弱一阵,养着就是了。
解毒事了,李莲花难得向师娘诉苦,说小白骗他回云隐山,害他担心了好几天!
这事说起来芩婆就对徒弟来气,狠狠拧了李莲花几下,现在徒弟没事了,可以动手教训了。
“你做了什么又惹小白生气?我可告诉你,不许欺负小白!”
之前小姑娘说服芩婆定下了这套解毒方案,约好等芩婆这边准备妥当,就把李莲花叫回云隐山解毒,怎想小姑娘突然反悔,说师父惹了她生气,已经被她骗得在回来的路上了。
芩婆不禁觉得好笑:“这小促狭鬼。”
李莲花摸着自己发疼的肉,安静如鹌鹑,他哪敢告诉师娘小白为什么生气,只得讪笑两下忙扶着芩婆出去吃饭。
李绵白自一场了无挂碍的酣梦中苏醒,迷蒙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满脸笑容的,她师父的脸……
“嘤!”
小姑娘揪着胸前的被子,想起自己先斩后奏干的好事,苦起了脸。
哪想李莲花只是拍拍她的头,很温柔地喊她赶紧起床吃饭。
芩婆和笛飞声大早上就出门了,他们已经着手把东西全都搬回山顶,山脚的云居阁之后还是会空置着。
而李莲花被留在这里照顾小姑娘,芩婆走时还给他们师徒留了饭。
小姑娘突失内力还不习惯,手脚发软战战兢兢的坐在床上,被看着比平时更温和的师父投喂了一顿饭食。
小姑娘拿湿帕子擦完了嘴,抖着手怯生生地抓了师父的衣角可怜道:“师父父,小白知道错了。”
叹口气,李莲花敛了面上的笑意:“我并没有生气。”
说来都是他这做师父的不是,不止让徒弟担心,还树立了不爱惜身体的坏榜样。
李莲花在徒弟面前伸出小指:“师父和你约定,以后一定会爱惜自己,你可也记住了不能再犯。”
小姑娘想都没想就伸指勾了上去,她朝师父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师父你自己可注意着吧!”在心里暗哼一声,她敢打赌,先犯戒的肯定是师父。
李莲花抬手揉揉徒弟的脑袋谢过救命之恩,又让徒弟想想自己还有什么该报未报的事,快快招来……
在云隐山调养的几天,金长老的飞鹰每日不断,传来万圣道的行事近况。
看过信纸上的消息,李绵白提笔再在本子上记下几笔,然后捧着这个小本子唉声叹气。
李莲花接过本子翻了几眼,脑中勾勒出大熙的城郭舆图。
“按目前的情报看,师兄的万圣道已经靠业火子痋掌握了大熙近六成的军队,还有不少世家势力。”
封磬的脑子还是好使的,在母痋繁衍的子痋数量受限的情况下,单孤刀听了封磬的进言,向各州郡尚未被拉拢的领兵将领和主事官员下了手,掌握了“兵”与“权”后,又将目光移向了大熙的世家清贵与各地富商,捏住了“名”和“钱”,南胤的复国变得指日可待。
“金长老还说,单孤刀也想对他用子痋,可能明天的传信就不是长老的手笔了。”
小姑娘皱着自己的眉头,托腮忧愁着。
这世道,可能要风雨飘摇了……
自京城郊外与李莲花师徒分别后,方多病先后去了方家和天机山庄,在何庄主的宽慰中放下了自己连累父亲的心结,下定决心要尽全力助李莲花铲除万圣道势力。
之后方多病找到了僻静小树林里的莲花楼,果然是人去楼空。
想着那朵莲花花八成是去解毒了,这是他最近遇到的最好的事了,方多病心情颇好地在一楼的榻上枕着双手躺了下来。
唉呀呀,这李莲花的枕头还挺软的嘛。
方多病休息了半刻便起身准备离开,眼神再次瞟过桌子。
“嗯?剑?谁的?”
他忽然注意到桌上多了把剑,但是李莲花现在并不用剑。
“糟了!”
有带剑的人找过李莲花!
但是那人失败了,后来李莲花离开了,但很匆忙。
那些人不会放弃寻找李莲花的。
方多病严肃着脸,靠着莲花楼里外残留下的线索分析着,然后得出结论,他得帮李莲花转移江湖众人的视线。
方多病稍一思索,抓着那柄不知是谁的剑骑马奔去了四顾门。
正好四顾门的肖紫衿喊来了百川院的三位院主,和其余几位高层管事在开会。
方多病自报名号等着侍卫通报,在外面客厅里等了一个时辰,里面的会议都还没开完,也没人给他上杯茶。
这种堂而皇之不待见的待客之道,气得方多病狠拍了一下桌子,提着两把剑就冲进了后厅。
一进后厅才知道,会早开完了,肖紫衿故意留着大家喝茶聊天呢!
方多病看着肖紫衿的眼里就快能射出火焰了,他双臂一抱,张口就怼人脸上了。
“各位这是在商量‘正事’啊,那是我这天机堂少主的气量小了,只等了一个时辰就坐不住了。”
“在下倒是想请教一下各位,这‘正事’讲的是哪家的酒好喝?还是哪块糕不够甜啊!”
肖紫衿:“……”
他倒没想到这小子竟敢直接闯进来。
石水拧眉道:“你来了一个时辰?”复又看向首座的肖紫衿,“肖门主倒是不曾与我等提过。”
她对肖紫衿的印象就此底至了谷底,对付不了师父就牵连徒弟,小人行事!
纪汉佛与白江鹑面色也是讪讪,难怪刚才那么殷勤请他们喝茶呐,原来如此,百川院里事务繁杂还等着他们回去处理呢,最近云彼丘外出未归,少了一人分担,事情多着呢。
其余几位管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极有默契地起身告辞。
事已至此,肖紫衿只能有风度的请剩下的人移步大厅,正式接待天机堂少堂主方多病。
肖紫衿作为门面上的门主,自是头一个先出门,跨过门槛时,正好听到方多病不轻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使他瞬间面色赤红。
“怂货。”
四顾门大厅里,方多病说了自己的述求,他要端了角丽谯的鱼龙牛马帮,救出被绑走的李莲花,另外再召集江湖众豪杰以抗衡万圣道。
玉龙牛马帮是角丽谯集合了她一众拥簇所组成的帮会,帮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乃是近来江湖中最为混乱和最易生事的帮派。
“李莲花被绑走了!”石水一听坐不住了,当即就要带人去找那什么牛马帮。
肖紫衿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也知道了,冷着脸色喊住了人,又问方多病可有证据?
万圣道谋逆的证据他还没有,但绑人的证据……方多病把脖子一梗,从长布袋里抽出那柄被落下的剑……
“这是……彼丘的佩剑!”白江鹑惊呼出声,然后看向眉头深锁的纪汉佛。云彼丘在江湖上并不以武著称,也很少随身佩剑,所以没多少人能认出他的佩剑,但是与云彼丘为同僚的另三个人自然对他的佩剑不陌生。
方多病也吃了一惊,竟是云彼丘的?他原本还想胡诌是贼人的佩剑呢,失策了!
但石水被刺激得不轻,当场认定了是角丽谯绑的人,还说什么十年前就该直接处死云彼丘,纪汉佛就开始劝她,说不定云彼丘是被一起抓走了。
方多病默默收回视线,记下了石水的这次失态,考虑着之后再细问,他再次开口要求发动四顾门上下,寻找鱼龙牛马帮解救李莲花、云彼丘。
方多病也不知道李莲花失踪前是不是与角丽谯有什么关联,但这个名头按上去也无妨,他想着毕竟之后他们也要找笛飞声,人在角丽谯手上的概率比较大,又和万圣道是蛇鼠一窝的,先把这帮派端掉再说。
而肖紫衿在极力阻止石水时说了许多小人物与江湖大事的权重性,连罢免石水院主之职的话都说了。
他难道不知江湖大义吗?
不,他知道,他只是不想救李莲花罢了。
石水看透了这人,在后厅时她尚觉得肖紫衿是气量狭小无法容人,可现在看来这人根本没救了。
她冷笑一声,起身就走,行至门外,对着列队整齐四顾门众,提声喊道:“来人!”
“在!”
超过半数以上的门人洪声应答道。
这些年云彼丘画地为牢,纪汉佛与白江鹑负责处理内务,是石水不辞辛劳危险带着底下的门人出任务,凭着本事多少次救人于危难——就像当年李相夷带着石水出任务时一样。
石水在四顾门的影响早已不是一个门主可以抹煞的了。
就在肖紫衿还想再多说些什么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冷喝。
“够了!”
竟是乔婉娩姗姗来迟。
肖紫衿迫不及待地跑下主位迎了过去,但乔婉娩面对他却没有半点动容,冷静地驳斥了肖紫衿刚才的谬论,抢了四顾门主令,代为下令——
“四顾门上下自即日起全力搜寻鱼龙牛马帮据点,查找李莲花、云彼丘下落,山高水远不得遗漏!并邀正道朋友共赴四顾门,共商抗衡万圣道大计!”
“谨遵门主谕令!”
石水再无顾忌领着人马即刻出发寻人,纪汉佛与白江鹑对着肖紫衿草草一礼跟着走了,门主谕令已下,他们还得帮忙收集与协调各地的相关情报。
而方多病看到还留在原地想和肖紫衿说些什么的乔婉娩,不客气地推攘了她一下,顺便把乔姑娘也带着走了。
继任四顾门门主不到半年,肖紫衿就大势已去众叛亲离,他满身的颓唐狼狈,耳边好像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嘲笑声,他惨然惊觉——
他真的,变成了一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