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十九)

    “你还好吗,卫姐姐?”探查过卫绮怀的伤势后,燕春梧撑起她,一边向她毫无保留地输送真气,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方才,“我和凌屿才遇见了吕道友,她要我往这边儿赶,果然,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等等,我们稍稍靠后,这东西快要砸下来了——”

    “燕道友,动作轻些,她腿上有伤!”

    另一只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轻轻一托,扶稳了她。

    卫绮怀用力眨了眨那双酸胀的眼,正要微笑,却发现去而复返的好友面色不虞:“吕道友,你怎么了?”

    “我未能救下那些人。”吕锐沉声道。

    卫绮怀注意到她的语气并非沮丧,亦非遗憾,而是愤然。

    而还没待她和燕春梧追问,吕锐便道:“他们都拦住了我!”

    “他们就像护着自己的性命那样,护着这该死的涅槃!”卫绮怀甚少见到好友情绪如此激烈的时刻,“卫道友,这太荒谬了!那些侍卫以命相护,那些百姓情愿去死!我去救他们,他们反倒以死相逼了!”

    在她不可置信的语气里,卫绮怀可以轻易想象得到,她在这最后的关头被那些狂信徒拦下时,是如何惊怒交加地看着他们为这场涅槃大典辩护的。

    这不奇怪,在所谓大局面前,就算是穷困潦倒的街头乞儿也会为家国的荣耀激情辩护,更何况,涅槃大典早已成为易都人的信仰,而在这个特殊的结界里,执念又会得到神器的赐福。

    “为虎作伥。”卫绮怀叹道,“你还是太仁慈了,不如把他们打晕,对谁都好。”

    “我是打晕了几个,可是——”吕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她冷静下来,仍有片刻无所适从,“可是,还有更多的百姓冲了上来,情愿替死……我怕他们自寻短见,只好……退了出来。”

    “我无能为力。”她垂下眼睫。

    她并非是在控诉什么,只是在这样的乱象前,她太无助了,无助到不得不痛恨自己的孱弱。

    “吕道友,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也是受了蒙蔽——”燕春梧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目光一瞥,“凌屿!”

    “不是你的错。”随后赶到的谢凌屿抬手一指,言简意赅,“吕道友,若说这些百姓是在为涅槃典礼而冲锋陷阵,那么是谁在驱使他们,是谁在发号施令?”

    谁在发号施令?谁才是始作俑者?

    顺着她的指向看去,云端有鹤发之人腾跃而上,大笑着捕捉那一轮太阳。

    他不该死吗?

    卫绮怀又想到谢荻雪的那个问题。

    答案呼之欲出。

    吕锐定了定神,与谢凌屿对视一眼,双双向那目标飞去。

    确定目标简单,但解决这位癫狂的老国主并非易事,他神智半失,恰如婴孩般无知,若说只是行动不分轻重,全无章法罢了,偏偏又随心所欲,煽风点火,于是火海在他的高呼声里愈烧愈旺。

    他自比为神,神也恰好施与了他神力,这让一切变得棘手起来。

    交手几次后,先前困扰易途的问题切切实实地摆在吕锐和谢凌屿面前——不知为何,她们的攻击,竟然次次落空,无一例外。

    这绝非巧合。

    这并非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

    无视她们的步步紧逼,老国主毫发未损,精神抖擞地游荡于丛云之上,旁若无人地向高空伸出掌心,以期笼罩住他心目中的那一轮太阳。

    难道要制服他,非用障眼法不可?

    可他眼里除了那一轮太阳,还能放得下别的什么吗?

    ……就算障眼法蒙骗过了他,可障眼法又能撑到几时?!

    两人使劲浑身解数,却仍改变不了束手束脚,僵持不下的局面。

    她们陷于半空中的金戈交错,一时顾不得火海之中人声沸腾。

    卫绮怀转了转眼珠,望向声源。

    那确实是在哭。

    就像上次轮回中,谢登被投入烈火前发出的最后一声呼救那般,人们蒙蔽的神智终于被求生的本能唤起,火海之中兀地爆发出第一声啼哭。

    而后此起彼伏,再未断绝。

    绝望后发先至,比烈火更能摧人心肝。

    为卫绮怀处理了一下伤势后,燕春梧转向更需要救助之人。

    “卫姐姐,我去去就回,你可千万不要乱走!”

    “……我这腿也不像能乱走的吧,你放心去就是了。”

    卫绮怀随口答应,她寻了处还算安稳的角落坐了下来,将火海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你死我活的战局里,唯独她身边冷清得不像话。

    漫天烟尘中,燕春梧忙于救人,岳应瑕和仇不归的踪迹不知何时消失了,而远处赶来的琅月也加入了燕春梧,助她扫清障碍。

    远处的高台上,似有白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扬长而去。

    ……谢荻雪?

    她逃了?

    易途呢?

    卫绮怀举目远眺,想要看清她的背影,却在望见那座金碧辉煌的观礼台时,忽见心魔闪到她眼前,肆无忌惮地占据她的全部视野。

    “你倒是坐得住,”她戏谑道,“腿断了就不敢折腾了?”

    “也许,”卫绮怀却答非所问,“系统判定错了。”

    【?】

    心魔发出和系统同样的疑问。

    “哎……倒也不是。”卫绮怀琢磨着,含糊其辞。

    现在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思考,因此她斟酌着用词,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关键字或许仍是贪痴嗔,但是,这个说法还是不太对。”

    心魔不以为意:“所谓的三毒之阵,本就是一个随人定义的东西。你若是想要叫着顺口,给它取名二狗之阵也没人反对。”

    没有理会她的插科打诨,卫绮怀仍在思索:

    “不,我的意思是,长生鉴满足人的贪欲的方式,有点儿不同寻常。”

    传说中的神器总是无所不能。那如此一个了不起的存在,论起施加于人的影响,合该是简单粗暴的才对——让求财者得其财、求爱者得其爱,磨练所有人的心性,让意志薄弱之人沉溺于满溢的享乐,自取灭亡,这不好吗。

    可是纵观此次十方大阵中的乱象,长生鉴的赐福并未令人耽于声色犬马,物欲横流,这不太对吧?世间求财者甚多,欲念之深定然不可小觑,为什么神器无视了他们?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实现的本就不是概念化的贪欲?而是基于执念的某种具体幻想?

    想想看……

    幼童幻想不存在的父亲,他凭借着同龄人的麻木现实而幻想出父亲——可那将是一个酗酒的,要靠年幼的他来赡养的父亲。

    妻子幻想丈夫死而复生,她凭借着过去对自己的桎梏而幻想出丈夫——可那曾是一个会对她动辄打骂的,不闻不问的丈夫。

    至于国主?他幻想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至于他的幻想,瞧,万民癫狂,其狂热之态皆是和他如出一辙——他渴望着长生,又不愿舍下手中的权力,于是他幻想所有人为他甘愿去死。

    有人幻想填补空白,有人幻想过去重来,有人幻想鱼与熊掌兼得。可是他们填补的是麻木,重来的是痛苦,所谓的两全不过是一场自娱自乐罢了。

    神力实现的当真是他们的贪欲?而不是囿于自身认知的另一场幻梦?

    倘若那所谓的神力当真至高无上,当真无所不能,那就该令他们不痛苦、不麻木,就该令他们的幻梦不至将他们溺毙才对。

    可是它没能做到。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自欺欺人的一场痴人说梦。

    “对,这样才对,实现的不是贪欲,而是痴人心中的一场梦!”

    卫绮怀豁然开朗:

    “这才是长生鉴施展神力的底层逻辑!它并不是全无规律的!”

    可是她的顿悟却只是引来了心魔毫不客气的讥嘲:“你酝酿了好一大段话,就是在做这么一个阅读理解?可即便你摸清了这所谓的规律,你又能如何?”

    “怎么没用,能杀人呢。”

    卫绮怀语气轻快。

    心魔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她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

    一把古拙自然、胎藏龙脊的长弓,在她掌中寸寸绷紧。

    “——既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那就能证明,梦中人仍未醒来。”

    想想也是,他明明钟爱祥瑞,求仙问道,乐此不疲,然而得到神力后,他飞跃的动作飘忽不定,全无章法,并不是一个接触并训练过身法的人。

    他是一国之主,手下有举国之力培养出的人才,然而他本人却对道法心术一窍不通,唯一善用的还是金蝉脱壳之计,这代表着什么?

    叶公好龙。

    他太爱惜自己了。

    正如此刻,哪怕是争夺神器,他也不舍得用自己的本体上场,不是么?

    那么,在这场幻梦之外,他的本体又身在何处?

    “毋庸置疑,他仍将自己困在原地。”

    卫绮怀蓄势待发,她的指尖发出箭镞的轻响。

    那些伫立在高台上的金碧之色,在火中静默地流淌出奇异的油彩。

    可是心魔脚下一动,挡在她身前:“你要杀他?”

    卫绮怀反问:“他不该死吗?”

    他可太该死了。

    虽说他确实受过谢登、还有那妖异的蒙蔽,但是……历代以来的涅槃大典行的是祭祀之实,他焉能不知?神木之下的石塔是镇压之所,他身为国主,焉能不知?

    踏遍万千枯骨,只为征得一个吉兆,难道他不该死?哪怕到刚才他神智仍在时,涅槃大典上邪祟作乱,他也丝毫没有顾忌百姓安危,执意继续,他如何不该死?!

    但是——

    “他是该死。可你杀了他又能如何?”

    心魔一字一句道:

    “你以为杀了他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你杀了他,除了缔造乱世,一无用处!”

    “……”

    “更何况,你真以为你能杀得了他?”心魔又道,“看看你灵脉枯竭——”

    须臾的沉默过后,卫绮怀忽而打断了她:

    “你把我想得太正派了,我就不能为一己私欲而杀他吗?”

    “还有——”

    卫绮怀注视着她,冰冷的准星落在她身后远处的模糊人影上,未曾动摇。

    “杀他怎么没用?一场国丧,难道不能终止这次涅槃大典吗。”

    话音未落,箭风呼啸而出,顷刻之间洞穿前路的一切障碍,远处的猎物爆开一蓬血花,化作远处烟尘弥漫之中的唯一亮色。

    “……”心魔愕然,望向卫绮怀。

    她们都听见了系统【任务失败】的提示音,但这无关紧要,谁都没有言语。

    因为她得手了。

    片刻后,心魔身影闪烁,破碎如镜面,卫绮怀放眼看去,见镜中自己面容模糊不清,已然覆盖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三尸亦没有放过她。

    好吧,她必须承认,心魔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个魔,她甚至在最后还在提醒自己在此力竭之际,杀他是吃力不太好的蠢事儿,而想要解决长生鉴带来的噩梦,杀一人毫无用处。

    但是就连她也忘记了,杀欲也是欲——而受欲念驱使之徒,是可以得到神器赐福的。

    所以,哪怕灵脉枯竭身受重伤,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杀得了他。

    ……只不过,周身热浪滚烫依旧,看来这火海不以老国主的意志为转移。

    都说它能让人得偿所愿,美梦成真,如今看来,噩梦也能成真。

    神器对于危险幻想的扩大化,真是到了不可控的程度。

    【宿主,您选错了任务对象,】系统轻声唤她,欲言又止,【或许,您应当听取她的意见,杀他并不能结束这场乱局——】

    “道理谁都懂,”卫绮怀掸去心魔散作的碎影,轻哼一声,“可你要我怎么做?一个个地找寻那个距离神器最近之人,然后挨个筛除?”

    【……】系统流露出了少有的窘迫。

    “系统,你看那老头在天上像个无头苍蝇似地闷头乱转还一无所获的时候就该知道了,谢荻雪没错,受长生鉴蒙蔽之人,是看不见长生鉴的。我也一样。我根本看不见那个太阳,你这个任务算是给错人了。”

    系统又是一阵沉默。

    卫绮怀席地而坐,坐稳了才想起来怕死:“这算是任务失败了吧?有没有惩罚?你可别告诉我,在这火海里烧死就是我最终结局了,那也忒没新意了——”

    【任务加载完成。】

    系统的声音中止了她的一切抱怨。

    【尚有转机。】

    转机忽然而至,一个巨大的阴影翩然落下,带来丝丝凉意。

    卫绮怀抹去脸上的焦灰,惊诧地抬眼,想要看清楚这是哪朵见义勇为的乌云投下的及时雨。

    然而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出来,逐渐清晰可闻,霎时夺去了她的注意。

    “救命!救救我!”

    属于老国主的统治终于落下帷幕,火海的炽热竟在这眨眼之间消退殆尽,捡回一条命的人们化作一道洪流,以决堤之势,席卷而来,汇聚一堂,又四散奔逃,轻易就冲破了卫士们的防线。

    当然,也有忠心的臣子为此勃然大怒:

    “陛下遇刺!护驾!”

    “还愣着做什么?!传御医!”

    他们的怒喝却在另一重忽然爆发的尖叫中戛然而止,而后销声匿迹。

    “看!凤凰!是凤凰!”

    “是祥瑞!”

    一声清越的鸟鸣响彻天穹。

    不知道是谁最开始抬头看天,但一个接着一个,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欢呼。

    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梦醒时分,众人如蒙大赦,喜极而泣,于是再无人顾及他们高高在上的国主究竟是死于刺客的暗箭,还是凤凰台的几片砖瓦。

    而凤凰台外的百姓同样一无所知地庆祝祥瑞降世,感恩它的如约而至。

    欢欣雀跃之声,十里不绝于耳。

    独有卫绮怀愣在原地。

    这儿怎么会真有凤鸟?被投入火中的不是小雀儿,还有随她而去的谢长空……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仰首。

    有赤影横空,于九霄旋舞,展翼时垂云蔽日,翱翔时霓霞漫天。

    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声自然的造化,然而,这造化神功之上,却有一点格格不入。

    她的背上驮着一个生死不知的老人。

    【世间贪欲,未有甚于贪生者也。】系统缓缓解释道,【此地贪欲最重、也最易实现之人,正是求生之人。】

    天地间硝烟散尽,重生的凤鸟轻而易举地衔住了那枚光耀众生的太阳,清鸣一声,绝尘而去。

    凝望着那获得神器角逐赛的最后赢家,卫绮怀目不转睛,全然没有注意到人群欢呼的声音渐渐远去。

    十方大阵即将瓦解,她将从一个时代回到另一个时代。

    【恭喜你,宿主,虽然与你无关,但乱局已解,任务结束,你得救了。】

    系统的声音波澜不惊,以至于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在阴阳怪气她的无能。

    但是卫绮怀没有跟它计较。

    在如此壮丽的奇观面前,她的声音无可抑制地绷紧,不像喜出望外,倒像如临大敌:

    “系统,小雀儿是因为得到了长生鉴之力,才能成为这样的凤鸟吗……”

    【您何出此言?神器并不能逆转种族,以及血统。】系统的回答听上去就像在反问,【虽遭焚身之苦,但能化凤而出,自然是因为她本就是凤——您知道的,金子之所以会发光,是因为它本就是金子。】

    【只不过,相较之下,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金子,因为能于火海中涅槃,对于未唤醒血脉的妖兽而言,仍是九死一生的劫难。】

    它说了太多废话,卫绮怀一概没听。

    “……她确实是凤鸟?她本就是凤鸟?”她喃喃自语。

    那声凤唳犹在耳边,很不巧地与记忆中的某个形象重叠,一种微妙的不安攻占心头。

    她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崔晏与崔瓒家纹上的那只朱雀——在六百年前庇护崔氏一族、甘愿为其驱使的四灵之一,它的模样,似乎与她如出一辙。

    也许,这场乱世,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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