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涅槃花。
    最先有回音的竟然是角斗场,他们派人放话过来,说他们那里的贵客恰好便有这涅槃花,只要达成条件,便把这涅槃花给我。
    角斗场本来就是让穷途末路的决斗者进行生死决斗供有钱有闲的纨绔子弟消遣,我曾去那里通过决斗获得酬劳。也是在那个时候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为了亲眼目睹我的败相,甚至不惜拿许多稀罕物让我答应决斗,这一次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母亲需要涅槃花,便拿这个作为诱饵,引诱我走向他们精心设好的牢笼。
    我不是察觉不到其中的轻慢与恶意,也知道这我求之不得之物对于他们是唾手可得,也知道此次凶多吉少,能够以命相换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我还琢磨着如何和母亲开口,不曾想母亲却带来了一个我无法接受的消息。
    “母亲,您的意思是让我丢下您,一个人去永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会有人带你过去的。”母亲以为我担忧路途遥远,“放心,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姑且不提,他们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什么叫‘姑且不提’?”我简直难以置信,“母亲,难道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这不是抛弃,而是让你回到原有之地。我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多少日子了,大夫都说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可奇迹总会有要结束的时候,”母亲长叹不已,看着我的目光充满歉然,“这些年我一直都连累你,不仅没有办法保护你,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母亲实在惭愧得很。”
    “您不需要感到惭愧,您没有给我添麻烦,您要是让我回去,那才是真正的添麻烦。”我实话实说。
    母亲没有回应我,而是问:“木匣子里的东西你已经瞧过了吧?”
    “瞧过了。”
    “木匣子里放着一块玉佩,这玉佩名唤白玉鸳鸯佩,这是你父皇送给你的礼物,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便已经铸好,选用的是天底下最名贵的玉石,就连锻造师傅都是名师中的名师,可谓是举天下之力而成,也惟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才能做成,上面镶嵌的那个字便是你父皇为你取的名字。”见我毫不惊讶,她叹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蔺府,蔺修远刚闹完离家出走回来,您让我收拾东西,我没忍住好奇心打开了木匣,木匣里的玉佩不亚于北川王的。”
    不仅如此,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我便有此猜想,只是没有证据,便希望是自己思虑过多,没有想到事实远远比想象的还要惊人。
    母亲单刀直入:“我希望你回到你父皇那里去。”
    “我不想去。”我直接回复。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对于你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当年西蓟在我们这里安插了探子,我们埋伏在那里的卧底贺兰信被叛徒出卖而死,临死前拼尽所有力气传送回来消息,上面写的正是西蓟埋伏在我朝的卧底名单,只有我能破解这份名单。”
    “您就因为这个事被赶出来的?”现实远远比想象中还要荒谬。
    母亲点点头:“我父母早亡,又寄居于贺兰家,贺兰家当年因擅长外文得以重用,可这些年通晓外文的长辈已所剩无几,有些族人甚至连西蓟文都分辨不出来。当时情况火急,贺兰信甚至没来得及思索怎么把消息传出便遭人暗害,这个暗号只有我能解。陛下素来多疑,对我一直心存芥蒂,那个时候我们势如水火,可谓一点即炸。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既然我知道了,却不能够视若无睹。只要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在外潜伏者便不算枉死,如果我不开这个口,或者是犹豫了,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是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在作怪。”
    “圣上素来爱琢磨人,性格如此,难以改变。”
    我冷哼了一声:“爱琢磨人?纯粹是欠收拾!”
    母亲瞪了我一眼,重叹道:“你这炮仗一样的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脾气再爆,炮仗却始终烧不起来,这已是我极力控制的结果,您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这样的话在这里说也就罢了,在宫里会招致杀生之祸,你应该明白的。”母亲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离宫虽是你父皇的旨意,冥冥之中也合了我的意,必须有人站出来说这样的话,当时朝里朝外能这样做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出声,遭殃的不仅仅是朝中大臣,甚至远在定州的百姓都要受牵连。你父皇很容易意气用事,劲头一上来什么都不顾了,他又是君王,君无戏言,说出来的话不管意愿与否都得算数,我不在了他也可以放下嫌隙来,能够和你好好相处。”
    我反问:“母亲,您真的觉得他会希望我去皇宫?”
    “为何不希望?”母亲不解。
    “他不会愿意见到我的,如果他能看到即将发生的一切。”我言简意赅。
    母亲沉吟道:“你父皇终归是希望你回去的,他的心里对你是有期许的。”
    “他期许他的,关我什么事?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可是您教我的,蔺府的情况您也知道,一笔钱发下来,要想把钱落到实处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落到实处得动多少人的利益,为了达成目的又要在多少人之间盘旋?要迎合谁、不迎合谁,都是要进行权衡商榷的!其中的错综复杂,就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可那也只不过是刺史之府,与偌大的皇宫相比根本不足为提,我连蔺府都待不下去,您为什么要送我去一个连您都忍受不了的去处?”
    “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待得下去。”母亲对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就算我愿意,宫里那群人呢?他们愿意吗?”我笑了笑,“孟虔的学堂都接受不了我,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们能接受吗?半路出家的人去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他们不接受也不打紧,这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情。”
    “如果我不接受呢?”我据理抗争,“去了皇宫,侥幸存活,然后呢?我必须对他俯首称臣,甚至要奴颜婢膝,像一条狗一样苟延残喘,连残根剩饭都要祈求他的施舍。我可没有时间和蠢货打交道,也绝对不会容忍这种活法!”
    “你也不会甘于这种活法,你不会让自己置于这种被动之中,不是吗?”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和我不一样,我没有办法适应那里,你却可以,说不定那里才是能够令你发挥才干的地方,至于你说的不过是一时之忍。”
    “那我为什么要受这一时之忍?”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天下掉馅饼的便宜事,成大事者不仅要有超世之才,更要有坚忍不拔之志。现在看着纵然可怖,许多年回头再看,眼下棘手的困难也不过如此,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
    “我没有必要活到那个时候。”
    “你必须活到那个时候!”母亲怒斥道。
    我反问:“一个需要抛弃母亲才能迈出第一步的人,能成就什么大事?”
    “你说这些已经迟了。”母亲轻声道,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已经把白玉鸳鸯佩送去典当铺了,拿到了一笔钱,消息会传回宫里,很快就有人接你回宫,说不定使者已在路上。”
    我立刻跳了起来:“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擅自做决定?谁允许的?”
    母亲早有预料,平静道:“如果告诉你,你肯定不会接受,会想方设法阻止,就像现在一样。”
    “既然他们愿意接我去皇宫,那为什么母亲不行?”我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因为君无戏言。”母亲凝视着我,神情肃穆,“圣上颁下圣旨,不仅把我贬为庶人,还令我有生之年不得归还皇宫,即便圣上后悔,可颁布的圣旨却不容更改,所以我不能回去。”
    “那他就不能重新下一道圣旨?规矩说到底也是人定的,他一声令下,谁敢置喙?如果他下的旨意不能使人信服,那他算什么皇帝?说到底还是不在乎。”我怒极反笑,“他连我的母亲都容不下,如何能容得下我?”
    “他容不下的是我,而不是你。我如果不在了,他一定会接你回去的。”说到这里,母亲的目光忽的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如果不是我,你的左手也不会受伤……”
    “我左手受伤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为什么您总是揽下不属于您的错误?”
    “如果不是我,你不必当,更不必到蔺府中去,你的左手也不会受伤,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要用母亲的将来换我的将来,我情愿没有将来!”
    沉吟良久,母亲方道:“可是母亲已经没有将来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
    “谁说的?”
    “这事天命使然,谁也没有办法逆转。”母亲的声音一如既然的冷静决然,似乎在说亘古不变的事实。
    “如果这就是天命,逆天而行也未尝不可。
    “弈儿——”母亲猛地扣住我的手腕,直视我的眼睛,目光犀利,“你能答应母亲两件事吗?”
    我被母亲盯得浑身不自在,却没有办法移开目光,只能听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第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母亲不在了,你不可以自怨自艾,更不得自暴自弃,你必须活下去!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即便只有你一人你也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何种艰险,你都不能放弃生的希望!”
    沉默良久,我终于答复:“我答应。”
    “第二件事,你回去以后,不能因当年我被贬黜之事进行报复,尤其是对你父皇。”母亲盯着我,“能做到吗?”
    “母亲……”
    “我不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无益且无用的事情之上。”母亲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我的辩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这两件事,只有你能为我做到。”母亲打断了我的话语,或者说她并不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用洞悉一切的眼神注视着我,目光犀利至极,令人无法反抗,“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违背了我的愿望,那我一定不得好死。”
    “母亲……”
    “回答?”她逼迫道。
    母亲这是势在必得,而我终究没能顶住压力,低声答道:“我答应。”
    听得我的答复,母亲如释重负,瘫倒在床榻之上,我也颓然坐下,只觉疲惫不堪,两人相对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来意,说道:“我明天要去一个地方,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依旧是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那句轻描淡写但清晰的答复:“没有。”
    “你也真是稀奇,我收了这么多年的尸,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客人。小子,你年纪轻轻的,看着也没啥毛病,怎么就提前准备起自己的丧礼来了?人世间还是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的。”
    “取涅槃花。”
    “涅槃花?确实是难取的东西!”丧葬人意外的见多识广,“这花可难得的很!即便取回来,对于病入膏肓的病人作用也不大吧?”
    “确实不大。”
    “那你还要去?就算你拿回来了这涅槃花,若是病人撑不住了,那该怎么办?”
    “这不是你应该思考的问题。这笔生意,你做还是不做?你不做的话,那我就找别人了。”说着便要将钱袋取回。
    “诶诶诶,客官,别啊。生意肯定做,我保证帮您做得响当当的!”丧葬人自然不肯放过,思索着又忍不住疑惑,“倘若客官您携花而归,那我就不必替客官您收尸了,这钱……”
    “我既然给了钱,就不打算收回来,这钱也不会白花。”我稳住他的心神,“携花而归,没有这个可能。”
    命运却总是阴差阳错。
    存了死志的苟活,放心不下的去了。
    逃过鬼门关却逃不过生离死别。
    不甘就死的向死而生,若不视死亡作为救赎,生命也没有任何意义……
    想要守护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所谓生存也是一个谎言。
    他似乎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仅存的生存意志也不过是“活下去”的承诺。
    他学着像其他人一样与人相处,结交朋友,看起来他好像能够融入人群中,他却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异常。
    他无法从中感到丝毫的快乐,不仅是快乐,悲伤与愤怒都仿佛不存在。
    宛如一个空壳,没有什么值得的,也没有什么不值得的。
    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就算在此终结似乎也不值得悲伤,和以往一样,越是濒临死亡,他对生的渴望愈发强烈,彼时的他在迷雾中不知所去……
    迷雾的尽头还是迷雾,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目前是什么状况,他却不断地前进,每迈出一步他感觉自己的四肢越来越坚硬,头脑也变得麻木,行动越来越迟缓,最终连知觉都所剩无几,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舒适,究竟是悲愤还是欢快,亦或是皆有之。
    一切都迷糊不清,惟有一事明了——他欲坠入万丈深渊,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的生命注定要在此终结。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打算就这样放弃吗?”
    他猛然一惊,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那声音再度从天际传来,犹如清脆的钟磬之声,震人心弦:
    “你不是一直不甘于止步不前吗?你都已经到界州来了,你想要的时机也有了,目标近在咫尺,一切蓄势待发。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却要放弃了,你甘心吗?”
    不知是这番话语起了作用,还是他自己的求生欲望使然,迷雾顿时荡然无存……
    君弈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想看得更清楚,强撑起身来,这一举动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一时间眼前黑雾弥漫,不得不闭目养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甚至他分不清楚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关于过去的梦。
    努力地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那个梦才是真实,如今这份安适才是真正的梦,他还沉浸在梦中,不得自拔?刚刚他听到一个声音极力地呼喊着自己。
    那个声音坚决而勇敢,其慷慨激昂甚至是鬼神也要避之不及。
    他能感受到,那是要与阎王爷抢人的架势,如果没有这份决心与坚持,他是没有办法醒来的。
    转而一想,这梦又显得虚妄不实。
    这世上没有人会发自内心期盼自己的存活,那声音果然是幻觉。
    他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抹清冷的蓝,一身蓝衣的长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面无表情的她朝君弈伸出双手,将他拥入怀中。
    君弈没有避开,仍由自己跌落怀中。
    “你终于醒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淡然、冷静、清晰,却让人无比安心。
    此刻,君弈终而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现实。
    渐渐的,他也拥紧了她,他的眼眶不禁湿润,一行清泪不知不觉间流淌而出,不能自已
    第一次因为活着而感到欢喜,那是得未曾有的安心与惬意,万古不化的寒冰就此消融,荒野枯石得到醴泉的润泽,孤独的灵魂终于寻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