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又光怪陆离的连环梦从我大脑里宣告完结之后,我陷入短暂的失掉梦境的日子。
那时候还没去见真人,每天午夜十二点我依旧会自动清醒,搞明白自己的什么感官消失了,什么感官今天又回来了,就继续催动身体里还剩下的瞌睡虫,闭目养神。
做术师时那一场场战斗原本是伴我一生的庞大噩梦素材库,曾经的那个夏日则是令我惶恐的好梦素材源头。如今这两个仓库都在一夜间爆炸了,风卷残云,突然就烧得一干二净,我再也没做过那些场景的梦。
好像有人告诉我,那都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我就是扒着两只眼,提着灯笼找咒灵都找不到的,什么主线剧情什么少年漫冒险什么恋爱游戏,和我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没有梦境填补糟糕的睡眠,我成功开始了丢盔弃甲的失眠之旅。家里每晚都寂静地像坟地,偶尔深更半夜听见钥匙拧动锁眼的声音,喝得烂醉的父亲没声没息进门来,摸黑躺到沙发上,不过一会儿就开始鼾声如雷。
浅眠的母亲偶尔被吵醒,马上家里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口角争端。如果我不趁机反锁房门,战场很快会蔓延到身边。母亲掀起被子拧着我的脸把我提起来,要我施展自己的超能力迅速把父亲打到酒醒。
如果不动手,挨巴掌的就是自己。父亲酒量一向很不错的,酒品横向对比也可谓好的出奇,喝醉了立刻去睡觉。但谁能想到这小小的家庭里没有一个正常人,被吵醒后怒发冲冠的母亲恨不得把他打吐,挥舞着我的手脚,要我“把手变成砖头”。
这样魔幻的场景上演的次数多了,我就不再疑神疑鬼紧绷着神经想要揪出不存在的咒灵了。造成这些情境的压根不是什么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咒灵,根本不存在幕后黑手,承认自己的生活就是一滩烂泥无可救药没什么羞耻的。
深夜的时候,我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骑在我爸身上挥起拳头揍他,我妈就在旁边歇斯底里。两个人在逼我动手,发觉了那非人的力量后却又会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妈妈诘问我“会不会偷走只属于她的东西”,爸爸反问我“怎么不去试试为这个家偷来更多的东西”。
我只会在那儿不断念叨自己不是小偷。
邻居吓得敲门都不敢,只敢在白天里我们三个都人模人样的时候隐晦地提上一两句。
阿姨说叫我想办法联系自己的老师,找儿童保护协会的人来。叔叔给我塞了精神医院的电话,告诉我一旦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要报警。
他们不知道他们最该警惕害怕的人是我,青春期的术师,身负强大又特殊的能力,稍微一发酵这个世界就有新反派诞生了。而这个人是他们的邻居——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神经衰弱的毛病很快就造访了我脆弱的身体,有时我怀疑自己的问题并非躯体化症状,而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天与咒缚在身上汇聚成一颗解不开的疑团,我话说得越来越少,饭只有在顺平提醒的时候才吃,好在那些时而潮汐般上涌的欲望随着炎热的季节到来逐渐枯竭了。
我多余的激情在一日比一日闷热的天气之下消磨殆尽,整个人可以用将行就木来形容。但我依旧是个双眼渴水的旅人,躺在戈壁滩上遥望海市蜃楼,假装自己舌底含着清泉。
在之后找到了真人,常常和我网上聊天。他简直像言语期在发育的宝宝,把我当成本十万个为什么的答案,问这问那,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他说我这个人说话奇怪,一点不像人类,而像那种诞生在某个场所、由什么怨念聚集而成的咒灵。
每天嘴里就嘟囔那几句特定的台词,然后用凄怨的眼神对着天空,脸上写着“我好可怜”,结果凑近了一瞧——这人的腰板挺得倍儿直,谁想来骗点好处谁还会吃一梭子眼泪子弹。
“我觉得你特别有意思,特别可爱。”
“真的吗,谢谢你,真人。但我觉得你还是缺点什么。”
“什么?”
“缺点笨蛋,你太聪明了。”
我对真人的糖衣炮弹嗤之以鼻,演戏对吧?演得好像全世界都否定我只有你肯定我的一切是吧?我还真不是没有朋友的阴沟老鼠,我有一个特别棒的好朋友!
还是真的,不是幻想的、不是二次元的、不是过去的、不是未来的,他就在当下,在见识过颓废的我之后依旧站在这里。
……尽管我这个人也没怎么风光过。
顺平在我第一次要去找真人的那天依旧给我发消息道晚安,他甚至还向我道歉,打了满满一屏幕撑爆对话框的文字。他说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情变化,一定是有什么他没察觉的事情发生了,所以我才会突然说“不要和我走这么近”这种绝交的话。
【小金鱼,明天请一定要继续和我一起去上学。我会在路口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的。】
我提起自己的手腕,细如发丝、近乎透明不可查的泪线凑到耳边,咒力钻入其中,如水凝冻成冰,它绷直了。
丝线的另一头延伸向了很遥远的地方,从我的窗子缝隙里探出,消失在无垠的夜色中。
“怦怦。”
我听见心跳的声音,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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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上学时,顺平忧心忡忡的面庞让他看起来都憔悴几分,很明显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我昨天也没有睡好,吐干净胃里的东西之后就发烧了,头昏脑涨,眼睛就跟火烧一样疼。
躺到床上辗转反侧,肚子一阵阵绞痛,一直折腾到凌晨才渐渐好转。汗湿了整床被子,虚弱感在浑身乱窜。我坐在窗前,一直看着太阳从楼房的阴影之间升起来,红彤彤的朝霞扑面时,近乎凝固形如石子的干瘪双眼才找回焦距。
如常起床洗漱,按掉还没来得及响的闹钟。母亲被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骇了一跳,怒骂我昨天晚上竟然在外面吃饱了才回家,也不知哪来的钱、都吃了什么,和谁去吃的。
“你真是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也要开始在外面鬼混了?”
我连忙解释,自己只和鬼一起混,不是和人。母亲对于我自己的社交问题毫无兴趣,她只警告我不许惹上黑丨帮和混混,那些神经病会找到家里来,□□烧都不是没可能。
“我真是倒了血霉,怎么生出你这样个怪胎……和鬼混在一起能赚钱吗?是不是下个月又要催我交学费了——你自己想办法吧,好吗?”
她瞪着我的耳朵:“鬼还给你打耳洞?都发炎了,不干不净的,别把病菌带回家里!”
于是被教训了一顿,她言辞狠厉地警告我绝对不许生病,如果敢把什么传染病带到身上,她不会允许我再进这扇门。
“哭哭啼啼……放学那么早,那么长时间,打工去可以吗——算了,成天只会掉眼泪,打工也是惹麻烦,以后天黑之前必须到家。”
我垂着脑袋点头,强忍眼泪不再大哭,保持安静的乖巧终于是哄好了对方。母亲按时去上班了,甩上的防盗门后立着打哈欠刷手机的父亲。
她刚刚气急,把我一条胳膊上下掐得青紫,现在看上去跟只瓢虫似的,我很无奈,又没办法用咒力护体,那样会把她吓出心脏病。
他扫了一眼那里,把手机装进了上衣口袋。
父亲的手搭在门把上,侧耳听着外面鞋跟敲击台阶的足音,一如既往想等她走了再出门。
他现在酒醒了,面上不再有那半晕半疯的温和微笑,和我如出一辙的面瘫脸严肃着,我们面面相觑。
“你那个叫吉野顺平的好朋友,现在还相处着吗?”
我在虚弱地呼吸,调整心绪,至少要止住眼泪,闻言点点头。
男人手腕微动,拧开锁扭,两手空空离家去:“那还不错。我记得你说过他是单亲家庭,他妈妈性格也不错,你去他家上个药总归会收留的吧。”
“会的。”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吸饱了水的海绵。
“伤严重吗,我带你去看看?”
眼前兀自一黑,我险些摔倒在当场——明明在平地上好端端站着,明明是在自己家里。
带我去哪?我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吗?
“不严重,我自己会看医生。”
“……那我先走了。你注意时间,上学别迟到。别听你妈说的,交到的朋友你自己好好相处,跟鬼玩也注意安全,别托大,你不是说鬼都可狡猾了吗。”
我摸了摸脑袋,抬起头来,对他破涕为笑:“没事的,我很厉害。爸爸如果有遇到什么灵异事件,一定不要自己解决,叫我来就好。”
门“嘭”得在眼前合上,楼道里带着圈圈回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回到洗手台前补妆,提上书包最后一个离开公寓。反锁大门,将钥匙收进口袋时,忽然生出“就这样算了吧”的念头。
指尖触摸在冰冷的金属锁眼上,口袋里沉甸甸的重量是我在此间的归宿,是我面前这扇厚重铁门后的家。
怎么可以就这样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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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耳朵怎么样了?”
课间,顺平从他的班级一路穿行找到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他就是害怕寂寞般有空就跑过来。
原本他在学校很少串班的,我们都是每天上学路一起走,中午一起到天台吃午餐、放学一起回家。自从那天说要分开,困扰得他一晚上没睡好觉之后,我就再也没提过类似的事。
“啊,疼了那么多天已经不发炎了,耳洞完全扎好了。你看,这是今天老大带来的。”
我把鬓角的头发掖到耳后,露出耳垂上闪闪发亮的蓝色碎钻,它们在阳光下会更漂亮。我没想到老大的审美竟然到达了这种水准,逛街去随手买下的首饰就这么精致。
她把这对耳钉戴到我耳朵上的时候,举着镜子的军师恨不得用尽她毕生所学去夸赞老大的眼光,而我听得出来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的。
尽管它们在橱窗里比在我头上更好看,按着我的脑袋足足盯了一分钟的老大只差把“后悔”和“在意”写到脸上。但她显然是个很好面子的上司,送给自家狗的东西总没有因为项圈太精致漂亮就摘下来自己戴的理由。最终也只是放开了揪着的我的头发,装作没那么喜欢地默认送予我了。
“好漂亮,颜色很衬你,小金鱼戴这个正合适。”
我嘿嘿傻笑,摸着自己的脑袋。现在耳垂已经不再肿胀发红,泪线自然也被我缠在了耳朵上。那个固定的结就打在耳钉旁,透明的丝线并不引人注目,但我知道顺平在看着它。
“不过,这是左惠子同学的东西……”
顺平原本兴奋的表情因担忧冷却下来,我诚恳地看着他摇头:“这是老大给我的工资,她已经送给我了,不会有事的。那时候军师也在场,老大不会做丢面子再要回去的事情,她没有这么小气。”
我的手指不自觉捻着耳边的泪水之线,现在我多了一个新毛病。嘴上说着解决了五感的问题后不会再依赖顺平,可实际上总是感觉不安了就会向其中注入咒力,要听到对方的心音才罢休。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神暗淡,动一动自己的手腕,那颜色清透的丝线就跟着轻轻摇晃:“今天放学也不一起走了吗?”
我疑心自己看见了连环梦里那个诡异背景设定下的顺平,吓得我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确定这不是幻梦。顺平看见我突兀的动作骇了一跳,他立刻伸手拍开我用力的手指,迅速拿手掌包裹住那只受害者。
“这是突然做什么,不同意也不要伤害自己啊!”
诶——
之前和我对视偶尔都会莫名害羞的顺平,忽然就变成会牢牢抓住我的手、面不改色心不跳,某些时候让我觉得坚定强势的人了。
现在甚至会直白地表述想要和我一起回家,抽出空隙就会跑来跟在身边……
“顺平,你真的不害怕吗?”
把你交给我,让我改变你。你的朋友是个小偷,是个骗子。
少年松开我的手,没有握太久。就像本能反应,他和我相处时明明比以往更敏感小心了,毕竟我活像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发病的疯子,一举一动都让他紧追不舍的目光颤动。
他的眼睛却不是那么说的,那双贮存着井中春水的眸子只有疑惑:“害怕什么?”
“……”
装聋作哑解不了酒,我在和人相处这方面本来就先天缺陷,压根没聪明过。上辈子做人时被挚友牵着鼻子走,骗人也被骗,这辈子也就勉勉强强能看出来真人是个坏蛋的段位。
也许是突然完结的噩梦给予我一种灵感,到嘴边的话就顺利吐了出来。
“没什么……顺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变成术师。这样往后你也可以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遇到什么危险也总比稀里糊涂等我救要强。”
真人说我这张薄相脸平日没表情的时候蛮吓人的,但眼睛一开始含泪,那简直可怜到世界要毁灭。
我深以为然,点头称是,自己对着爹妈永远忍不住那犯贱的泪水,而顺驯的矫情眼泪让我永远不可能在那得到一个好结局。
可我每一次都忍不住哭泣,好像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两万三千遍,这个数字依旧在每天累积增长。贱得他作为一只咒灵想要抽我,把我的眼睛给挖出来,看流出血的时候还会不会那样可怜可爱。
“亲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着迷?现实都已经把不可能三个字碾碎喂到你嘴里了,为什么还要痴痴追寻呢?”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这个人天生就心绪如此,多情难自禁。我回答说,因为我没有,因为我有过,它消失的又太早。
“我可以弥补你啊,我可以扮演你的爸爸妈妈哦,要不要来试一试?”
……多少有点猎奇。
我说,你只是好奇那是什么感觉吧,你不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浓烈得有些古怪了?
真人被我说得歪头疑惑,他一点没觉得有哪不对劲。我有些找回当初刚认识他时的感觉,冷笑一声:“你不配,我才不为你哭。”
……
现在,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黑发遮住半边脸的少年站在课桌前,指尖在桌上搭在一起相触,我微微仰头看着他。
“顺平,如果选择了这条道路,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当了术师,还想要坚持下去,基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把一个过着安稳生活、未来一片光明幸福的普通人拉入咒术界——现在晴天霹雳把我劈得外焦里嫩死上九九八十一次都不解恨。
我私自改写他的人生,让籍籍无名的小配角和我一同迈入主线剧情,做那个迁坟的报丧人。
忽然没有勇气继续和他对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当术师是精神状态良好的健全人的坟墓。超凡的力量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绝对优势确实令人难以拒绝,但与之相应的强者的烦恼会找上门来。
是选择平凡、糊里糊涂,随时有可能因为倒霉和我的父母一样卷入咒灵事件死掉的“被保护”人生;还是选择睁着眼睛清晰地见证一切,背负术师们无尽战斗之轮回的宿命,无需“被保护”,直面罪恶与危险的“自由”。
“你是术师吗?”我听到头顶传来少年轻缓的声音。
我享受再也不用磨平棱角、低头融入世俗的那一抹奇幻色彩。在得知术师们担负起全人类的责任,为普通人筑起高墙之后,那份不甘安于弱者的声音就在心底荡起一圈圈波纹。
是,我知道,迂腐的上层只是爱那高墙之上凌驾众生的风景,怀里紧抱着能在不论什么时代都保留他们那份无与伦比的特权。
可仍然有人在用血肉加固它,他们只是为了这个世界更好而战斗。
年轻的我在抉择命运时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初中生,人类本性中的闪光点在被相同的光芒照亮之后便一直呼应着闪烁下去。现在的我经历过一轮悲剧,不甘像个小丑一样死掉,便作弊妄图让时间重来。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也许这是在我身上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我有“绝对希望”,它造就了这份冥冥中到我手中,让一切重新来过的能力。它是这个世界孕育我这个特殊存在,想要抗争它命运的希望。
我想推倒高墙,就算只能当一把剑,我也要保护“主角”们,让大家去推倒那堵足矣压垮理想主义者的高墙,然后——
我们在废墟之上建立新的秩序。
这不单单是我为了拯救某个人而大动干戈与那只想看老电影的系统作对,把时间线弄得一团糟。这是为了那个新世界,那个我和他都能发自内心笑出来的世界。
现实固然残酷,但这仍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尚未被摧残成咒灵主宰的,混乱的、文明的火种尽数熄灭的废土。一个人肯定做不到,但如果是两个人,三个人,所有人一起呢?
“是。”于是我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的,我的下巴被一双手捧了起来,少年捧着我的脸颊,让我们再度对视。
“你是自愿的吗?”
“……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个的。”
“……”
我本希望顺平可以同他的名字一样,一辈子顺心平凡。当个普通人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生活无边望不到头,只要过好自己的人生,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能把日子过得平稳也是一种非凡的强大。
顺平对我露出笑容,他的声音那么轻,却像一团燃着的火:“小金鱼,做术师的你,一定比现在还要闪闪发光,我想象得出来。所以,我也想试一试。”
“……”我在那一刹那忘记了呼吸。
那个遥远的目标,能否实现?这没救了的世界里,我到底是为什么从一届逃兵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在我身旁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伙伴。他们还在那遥远的过去期待着我,他们在等着我斩下第一刀,将那不可能的希望带到所有人眼前。
独自一人的跋涉,是为了更多尚未相遇、正在相遇的伙伴,他们会帮助我把这段旅途走下去,终有抵达的那一日。
眼泪就这样从瞳中倾倒而出,广袤无垠的荒漠之中,渴水的旅人被同伴唤醒,睁开双眼后,漫长的幻梦在顷刻间化为泡影。
从无光深海之中跋涉上岸,眼前却依旧是无边无涯的陆上海——沙丘连绵,沙河流淌,远方极乐之地的景色似真似幻,也许只是海市蜃楼。
却有勇气痛饮泪水,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