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得没错,她确实不属于这里。既然他们知道她的秘密,他们也不应该属于这里。
郑钦山口中的“我们”指谁?二十六楼那个男人口中的“他们”又是谁?
她翻身匆匆下床,草草整理两下,冲到一楼询问处。
“你好,请问郑钦山先生住在哪个病房?”
护士礼貌一笑,“抱歉,这是病人隐私,我们无权告知他人。”
隐私这时候算什么?
“没关系,我虽然没有权利知道,但有一个人有。”
她拿出手机。
“喂,郑宇,你外公住在哪个病房?”
那头的郑宇莫名其妙,“宋世茉,你吃错药了吧?要玩儿别处玩去,别打扰他老人家了。”
她扭捏着说:“你不知道,自从知道郑爷爷住院后,我可担心了。我觉得有必要亲自探望他老人家一下。”
“少骗人了。”
郑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见他放下手机。
“编,继续编啊。”
她尴尬笑了笑,按掉了电话。
“你看起来确实挺担心的,都直接冲到医院楼下了哈?”郑宇抱着手,上下打量她。
她摆摆手,“没什么,我应该的。”
郑宇突然正色喝道:“说!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她为难道:“没啊,我就是想见郑爷爷一面。”
郑宇冷笑,“我不信宋世彬没跟你说,老爷子从事故那天起就没醒过,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今天才转进普通病房。”
她暗暗咒骂,宋世彬整天那么多废话,怎么不提郑钦山这事儿呢!
她赶忙找补,“讲过,讲过。不过脑子不好,忘了。”
宋世茉的美貌拿脑子换的,这是岚风共识。正常得很,对吧?
“你见老爷子干嘛?”郑宇冷冷地问道。
郑钦山醒着还好问,现在,问鬼啊?不过话说回来,操场上那两个像鬼魅一样的背影要是能找得到,指不定真的能抖个七八出来。
她长了口气,说:“算了,算了,既然家属发话,我就不去打扰了。”她两手揣在兜里,用脚尖踢着石柱墙根。
不知道是不是郑宇良心发现,他默默走近来,用手肘隔空戳了戳,“早上回家,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那句慰问说得极其小声,再小声点,就要被医院广播盖过去了。
她假装没有听见。
他清了清嗓子,说:“你是不是猪脑?自己从小小麦过敏不知道吗?居然敢吃小麦面包!不要命了?”
她无辜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说过头了,才淡淡说道:“以后注意点儿,我可不想你死在我家。”
她歪着脖子,抱手靠在柱子上,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你家?那不是宋家吗?我听宋世彬说了,别墅是宋家暂时借给你们家住的。你那些事儿都是哪儿听来的?你妈告诉你的吗?”
郑宇的视线慢慢往下飘,肩头也松了下去。
她追问,“想什么呢?是你妈说的吗?”
郑宇叹了口气,转身靠到她旁边的墙上,无力地点点头。
“我妈……她离不开那栋房子。”
那郑雪遥昨天早上的举动就能解释得通了:她害怕别人抢走她的东西,所以患得患失,死守领地。别人哪怕看一眼,都要被她赶走。
“就像,她离不开那个‘远山先生’是吗?”
郑宇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那人?”
她说:“昨天听你妈提起过。”
郑宇长吁一口。
其实,她很想问,远山青木到底是不是他生父。因为昨天晚上,她实在好奇这位”远山先生“的身份了,于是上网搜了一下。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她一打开网页,铺天盖地都是大设计师失踪的新闻,就连最新新闻也都是原咲警方的调查报告。结果还是老样子,错过黄金救援时间,人没找回来。但Chloe Oliver集团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极快地滑过这些大同小异的新闻,睡前她刷到一则关于远山青木的私生活揭秘。当她正不屑于媒体的毫无底线时,她的目光被一个名叫“金发少年”的用户写的一大段长评吸引住。
他先是抨击了以上信息的虚假,接着亮明自己的身份。据“金发少年”所写,他和远山家小女儿是好朋友,但远山夫妇离婚后,女方带小女儿回了中国,从此他们失去联系。以下事实,是他作为远山小姐无话不谈的好友所听到的不为人知的家族秘闻。
小女儿出生前,远山夫妇在中国孤儿院收养过一个女孩,时年九岁。夫妻二人原本没想到能生育,可恰巧在结婚十周年之际,他朋友,也就是真正的远山小姐出生了。他透露,大女儿从小就嫉妒妹妹,在父母面前扮好姐姐,转头就欺负妹妹,经常手段狠辣,好不顾念姐妹情。远山小姐不想破坏家人感情,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父母。
后来,远山先生不幸卷入一桩xing 侵 an,虽然最终的调查表明,他是被冤枉的,但这件事始终是远山家人心上的一根刺。加上六年前,远山小姐遭遇滑雪事故,留下严重后遗症。夫妇二人终于感情崩溃,落得离婚收场。
看完“金发少年”的长篇大论,她不禁怀疑,这怎么那么像宋世彬披着马甲在这儿当键盘侠呢?说起别人家的八卦,一套一套的。
但回头想想,这个远山小姐算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天可怜见,父女二人前后相差六年遭遇滑雪事故。这叫父女连心,同病相怜吗?
好在远山小姐死里逃生,还保下一条命。相比之下,远山青木就不那么幸运了,至今下落不明。
她陷入沉思,当她回过神来,页面刷新,那条热度最高的长评在她眼皮下一溜空,消失不见了。她特意拉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她返回网站首页,在查询用户一栏输入“金发少年”,页面整个空白。甚至不是“该用户不存在”的提示,而是整个手机屏幕白花花地发亮,茫茫一片,比雪地还白!
郑宇垂头丧气,盯着地面花白大理石瓷砖。
她猜不准郑宇知不知道“金发少年”所说的内情,但她猜测,郑雪遥有可能知道。
郑宇突然振作精神,拍了拍她肩头,“走。”
“去哪儿?”
“带你见老爷子。”
郑钦山昏迷不醒,现在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这个面也不是非见不可。
她推辞,“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儿没做。郑爷爷那儿,我改天再去。”
郑宇咋了下嘴,“你什么意思?耍我玩儿呢?之前看你和老爷子合伙数落我,现在老爷子躺在病床上,骂不了我了,你准备继承他的衣钵,接着耍我,是吗?”
她连忙陪笑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之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对,我还要代表郑爷爷一起道歉。是我狗仗人势了。宇哥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郑宇嘴角一歪,白了她一眼,小声嘀咕,“怪不得老爷子疼你呢,这嘴跟抹了蜜似的。”他突然拔高音量,“不过,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我本来是要带你去见老爷子了,是你自己借口有事,下次就别想我带你上去了,自己找去吧。”
她心想,宋世茉住院跟回家一样,他们家怎么也得算上Aurora的VIP吧。打听别人“隐私”、找郑钦山的病房这种小事,对你们这个圈子的人也不算难吧。
“是,是我不对。下次我自己去见他老人家。”
郑宇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她,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不过,你宋大小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啊?听周叔说,你这两天已经上了两次医院了。”他从脚往上打量,“你这身体素质太差了!我劝你,那些美甲、美发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养好身体再去也不迟。”
她抵弯的腰立马打直,“什么美甲美发?我的事比这些事重要多了!”
郑宇笑着打趣她,“你不是外貌主义者吗?我看你住院这两天确实有点……”
郑宇没有说下去,害怕伤了宋世茉可怜的自尊。
她瘪瘪嘴,“你懂什么?我是要去见朱溪。”
郑宇的笑声戛然而止,“朱溪?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和她没什么交情。”
她淡淡回了一句,打个圆场,“同为爆炸案受害者,我死里逃生,她却年纪轻轻离开人世。我醒来后还没去悼念过她。”
“宋世茉,看来你劫后重生了哈。”
“什么意思?”
“想当初,你和孟情那帮小姐妹整天在学校欺压艾婴骅和朱溪这样的好学生,现在居然在乎同学情这种东西了。我看,你不是良心发现,就是灵魂出窍。”
她心里一紧,不管她已经做了多少次被发现真相的准备,但每每一嗅到“东窗事发”的苗头,她都会莫名紧张。
她随便搪塞,“别说这些了。反正你今天翘课也没事干,不如捎我一程。”
“谁说我没事干?我和别人约战了!”
还没等郑宇说完,她生拉硬拽拉着人家出门。短短一段路上,两人嘴上谁也不让谁,斗个不停。
阳光将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穿白大褂的女人,两手插兜,半个身子隐在大理石柱后面,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越走越远。
怀亲园是浅湾最大的骨Hui安置处,建在昔山上,可鸟瞰浅湾之滨。
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一改冬日的寒冷,暖洋洋地倾泻而下。她坐在郑宇机车后座,紧紧抓牢身后凸起的钢条。有可能是后货架,也有可能是机车某个构成部分,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抓紧能保证自己在郑宇的亡命飞速中活下来。
驶到昔山脚下时,有一小段坡往上直达怀亲园。郑宇攥了攥把手,蓄满动力往上开。
她的身子突然往后仰了一下,然后惯力扑在郑宇背上。
机车随坡度越爬越高,倾斜着的角度让她几乎要跌下车去。这时郑宇又卷了一次把手,车子速度“腾”地变快,她紧紧贴在郑宇后背,两手揪在他衣角上。
郑宇往后视镜旁边瞥了一眼,嘴角轻轻上扬。
“到了。”
她倏地放开,往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从车上下来。
“怎么?怕了?我记得,你之前口口声声吵着要坐。现在坐完,感觉怎么样?”
她头盔还没脱,直愣愣地站着,胃里翻江倒海。
郑宇见她没讲话,上手托起她的头盔,卡在额头上,“宋世茉,你怎么了?吓傻啦?”
她反手把头盔彻底揭下来,“这……这有什么好吓人的?太小看我了!对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她举手连摆,小跑进怀亲园。
郑宇这才反应过来,“凭什么我还得负责把你送回去!你不会打电话给宋世彬啊!”
黄昏未及,阳光掺进了金黄的颜色,从长廊两端的窗□□进来,照亮壁上的遗像。
她从第一排的位置就望见朱溪那张憨态可掬的笑脸,在窗边藤曼的轻拂下,显得格外可爱。
她从阴影走进光里,突如其来的暖意包裹着她。她站在朱溪龛位前,驻足许久。
她抬头扫了一眼,朱溪是这面廊壁上最年轻的往生者,她的石匾还未经历过滨海海风的磨蚀,仍光洁如新。也难怪,朱溪是爱干净的人,她希望身上是干净的,待的地方也是干净的。可是,一想到朱溪每天都得守在这个位置,静对潮起潮落,日出月升,总有一天她的笑容会和廊壁上的其他人一样斑驳,心头便涌起一股苦涩。
“朱溪,你一定还活着是吗?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对吗?”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自欺欺人。为了让心里好过点,让她一心想回家的愿望显得不那么卑鄙,她暗暗请求世人原谅她的自私。
她从口袋拿出一张手帕,叠成四角,轻轻擦拭朱溪的石匾。
“朱溪,你说得没错,我的脾气臭得要死,简直连路边的狗都嫌弃。我这么讨厌,只有你朱溪受得了。虽然我不知道,在这个时空,你们的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这段时间有了你的陪伴,我才知道有朋友的滋味。”
她温柔地抚摸朱溪的脸,可是无尽的悔意都无法改变事故当天她丢下朱溪自己走了,更无法挽回这条生命了。
人们常说的“珍惜”二字,原来饱含深意。情谊之重压在心头,不禁涕泣连连。
霞光染红窗口一角半边天,映在海面上。好似天阙神明垂坠的橙红彩练,绚烂如幻。
她慢慢下楼,心里仍念着朱溪的模样。到二楼的时候,她见郑宇站在廊壁前,若有所思。
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垂在大腿侧。他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像她一样替往生者擦擦石匾。郑宇就那么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后,冻得身体一哆嗦,把手插回兜里走了。
他走后,她走到他站的位置。
石匾上是个年轻的男生,满头金发,暖暖地笑着。照片下面刻着他的名字:蒋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