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靠在车座边,叼着吸管喝奶。
她从怀亲园的石阶上一路小跑下来,冲到郑宇面前。他垂眼看了她一眼,又傲慢地仰起脑袋,将脸沐浴在晚晖中。
“他是蒋昊南?”她举着手机,凑到他眼前。
郑宇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照片,“哼,你口味还挺重的,连死人都拍。”
“郑宇!”她突然吼了一声,郑宇对她的反应有点震惊,转过头来。
“我再认真地问你一遍,墙上这人真的是蒋昊南吗?”
郑宇松开吸管,把奶盒拿在手里,“没人拿这种事开玩笑。”
她慢慢收回手机,盯着屏幕,神情凝重。
“蒋昊南生前有没有受过伤?比如,脸上有很大的伤口?”
郑宇用力吮,奶盒被吸得扁平,“没有,他从不跟人打架。”
可她没记错,金色的头发,还有那个看似和善却诡异的笑,和遗像上的就是同一张脸!
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就是那两道深红的割口,呈交叉状亘在他脸上。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蒋昊南的模样,在这之前,她只从郑宇的讲述中听到过他的名字。可是那天,为什么会梦到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既然噩梦中的金发男生是蒋昊南,那么,那天在梦中求救的女生就不是朱溪。
那会是谁?
她和蒋昊南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吗?
郑宇在她眼前晃了好几次手,她都没反应。他打了个响指,她才回过神来。
她熄掉手机滑进大衣口袋。
“喂?鬼上身了?要不先别回金洲港了,带你去大师那儿驱个魔先?”
她知道郑宇又开始贫嘴了,没有回应,戴好头盔,坐上后座,拍拍他,“走。”
郑宇笑着跨上座位,嘀咕着“鬼这么喜欢你,阴气挺重啊。那,我以后变成鬼也要附在你身上。”
郑宇刚把车停下,车灯还没熄,光照进屋里。红钛金门大敞着,一眼可见棕色沙发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她从郑宇车后座下来,另一只脚刚着地,宋世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急匆匆地拉上她往里走。
走到台阶上,她甩开宋世彬的手,“你干嘛?”
宋世彬回头往屋里望了一眼,小声问她:“你上哪儿去了?一整天都联系不到你!”
她除下头盔,抱在腰间,“我去看了个朋友。”
宋世彬又上手拉住她,“偷偷摸摸从医院跑了,也不说一声!”他又望了大厅一眼,把音量压得更低了,“你知不知道?爸回来了!他早上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找不到你人,硬是把我从课上叫回来。”
爸?她想了半晌,竟然想不起自己爸爸的名字。但宋世彬口中的“爸”她倒是知道,就是清远楼那个宋清远嘛。
她的视线越过宋世彬的肩膀往屋里张望,一身白色西服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倚在沙发上,懒懒散散地拨了一下整齐的大背头。举起一只手把嘴里的雪茄夹出来,随之一团雾云翩翩腾起,在他脑袋上方游荡。
“他又没说今天回国,我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在医院等他吗?”说完她腾出手臂挡开宋世彬,径直走进屋。
“茉茉小姐,你回来了。”保姆阿姨站在远处笑着欢迎她。
今天已经够累的了,但阿姨也无辜要受她臭脸,她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茉茉?”
男人嘶哑的声音像幽魅一样,听得她浑身发冷。她停下脚步。
男人背对她坐着,在烟云缭绕中徐徐偏过头来。浓黑的眉,挺拔的鼻,微翘的下巴中间一条浅浅的沟。
想起这美人沟又名屁股下巴,她心里莫名觉得好笑。
突然大理石响亮地“咚”了一声,她愣住。
宋清远站起来,踩着鞋头锃亮的黑色皮鞋向她走来。哐哐哐,每走一步,坚硬的鞋跟都在大理石板上敲出一个节奏。橐橐声响在别墅大厅的高顶上盘旋,颇有震碎水晶吊灯的气势。
“咚咚”两声,声音在她面前止住,她猝不及防地被谁揽入怀中。
“茉茉,哎哟,我的小心肝儿,爸爸想死你了!没事吧?没事吧?要不是有事耽搁了,上月底我就回来了。对不起宝贝儿,爸爸错了。”
这左一句“宝贝儿”右一句“心肝儿”,把她腻得快吐了。
宋清远搂着她,轻轻拍她的后背。
“你说你哥也真是的,不好好在医院看着你,还让你到处乱跑,要是再出事了怎么办?看我不扒掉他一层皮!”
她假意一笑,瞟向身后的宋世彬。他埋下头,双手附在身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宋清远把她放开,放在眼前细细查看她全身上下。理理耳边的碎发,捡捡皱折的衣领,拍拍肩头,原本慈爱的神情像骤雨过境般阴沉下来,只听他冷冷低语了一句:回来就好。
旁人都不以为意,只有她心里有些不适。她疑惑,宋清远真的爱女儿吗?
眼前的宋清远欣慰地笑起来,目光锐利,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他展开臂膀,朝身后招招手,“好了,你一定累了。世彬,带你妹妹上楼休息吧。”说完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宋世彬上前拉起她的小臂,她望向宋清远。袅袅青烟,他坐在那里,上身微微倾斜,手上的雪茄滋滋地烧着,散发出淡淡的烟草香。
这背影她分明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走了。”
在宋世彬半推半就下,她回头上了楼。
经过二楼偏厅的时候,她正好瞧见那副樱花图正倚在墙边。
宋世彬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信口说起:“昨天那疯婆子又发病了,抱着画死活不放。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她对着画跳舞呢。神经病!”他鄙夷地白了那画一眼。
每次听宋世彬提到郑雪遥都是“疯婆子”、“神经病”之类的字眼,她觉得这个人对长辈没有一点儿敬重心,何况这女人马上就要成宋家的女主人了,他还是满嘴狂言,把人贬得一文不值。
她瞅了宋世彬一眼,拐弯朝偏厅走去。
走近些,她看见画框右下角已经被撞得稀烂,木条坠在框边将掉不掉。她蹲下去,上手揭开毛毵毵的木绒,露出画在角落的融冰。再拨两三下,她发现最底下批注了一行小字:暖阳下的樱花树远山青木2006年12月24日
看到画的名字,她手顿了一下,然后往左侧狠狠扯拉。画框上的金漆“斯拉”一声爆开,斑驳了一地。
那场寻宝游戏的目标,原来就是这幅画!
她之前就见过,但朱溪为了找这幅画,为了两千刀彩头,白白搭上了性命。现在画就在面前,她巴不得把它撕成稀巴烂!
她站起来,转身要走,撞见郑宇靠在对立的一面墙上。
“宋世茉,我说你又是何必呢?如果大大方方把钱送出去,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儿。还非要弄感恩周,搞什么寻宝游戏找这破画。岚风那么大,你找什么地方藏不好,偏要选生物实验室呢!”
她大惊,“你说什么?这画藏在生物实验室!”
郑宇走上前,“别装了!当时在连廊上遇见你我还在想,你宋世茉没事儿怎么可能会去实验楼?”
”你什么意思?”
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事故第二天,公安通知我去做笔录,我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作为受害者之一,他们只说后续需要的话会通知我配合调查。他们刚刚给我发了一段修复好的监控录像。”
她凑近,视频很短,但大部分拍到的内容是郑宇在走廊上反复拨电话。
她记得,当时她正在气头上,故意关机了,所以郑宇根本打不通。
“这有什么好看?不就是你在走廊上晃来晃去。”宋世彬不屑道。
郑宇看了一眼宋世彬,竟然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将进度条拉到三十六秒的位置,两指放大画面。
连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一排玻璃窗,正对着生物实验室大门。仔细看,玻璃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窗户,走进实验室。
“这谁啊?”宋世彬问道。
她眯紧眼睛看,虽然因为户外光线强烈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能分辨出这人穿着一身白色……白色长裙?
白色长裙!
她眉头倏尔展开,正好对上郑宇凌厉的目光。
“宋世茉,我说呢,你那天那么好声好气,原来是干坏事了。把画藏在生物实验室,神不知鬼不觉,还觉得自己特聪明,是吧?”
这话可把宋世彬弄急了,“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如问问你妹妹什么意思。”
她心虚地将视线移回手机屏幕。
那天宋世茉确实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玻璃上倒影的身形和她也非常相似。她知道郑宇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在谴责,宋世茉是害死朱溪的凶手。
她沉默半天,郑宇突然森森地笑起来,“怎么?这就怕了?你不是一直胆儿挺大的吗?这次是因为你任性,害别人丢了命!如果,你还有良心,就自己去自首!”
“你放什么狗屁!”
宋世彬的身子急着往前拱,眼看又要挥拳打人。她一把拦住,把他挡在身后。
艾婴骅一直愧疚,是自己抛下朱溪,她才一个人误进事故地点的。可现在看来,宋世茉才是导致朱溪丧命的引火线。于是她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眼下她该以谁的身份、站在谁的角度说话?
“宋世茉,你害死朱溪了。”
她攥着手心,盯着他看,鼻里喘着粗气。
“郑宇,你不觉得,你说的太过分了?”
郑宇听完,眉间一舒,垂头浅笑,“行,那我说点不过分的。”他忽地嘴角放下,抬起头来,双目炯炯,“你知道吗?你害死的人,是会回来找你的。在梦里对你笑,在你眼前做无所不在的影子。更恐怖的是,你会越来越频繁看到那个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了。”说着,他朝身后的宋世彬抛了一眼。
宋世彬一把拉走妹妹,“妈的,神经病!茉茉,别理他!他跟他妈一样,都疯了!”
郑宇懒懒瞟了他们一眼,笑了,然后走到画前,举起来,挂到墙上。
他越笑,她越觉得自己是凶手了。
体内艾婴骅的意识再也受不了被当成杀害好友的凶手,她挣开宋世彬的手,跟到郑宇身后,按住他肩头,拧他转过来。
“郑宇,我是不是凶手,不是你说了算!自有公安机关立案调查,不用你来断案。还有,你外公不会死的。既然我能醒来,他也一定能!”
郑宇撇开她的手,“急什么?你放心,我没告诉别人,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有人因为你死了,你是没办法安心的。”
他绕开宋家兄妹,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停住,“上次被我剪烂的西装不错,你再帮我准备一套吧。我答应你,26号的婚礼我一定去。”说完,他转身进门。
宋世彬大声嚷嚷:“鬼要你来!神经病!”
她问:“谁的婚礼?”
宋世彬长了口气,“还能有谁的?爸和那疯女人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