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半夜的雨下得那么猛，天一亮就收了。檐角的水顺着直线连成珠帘，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嗡嗡嗡—”
她闭着眼睛，伸到枕头下摸出手机。
“喂？”她的声音从声带里硬挤出来，鼻音闷得像低音鼓。
“起来！”
她奇怪这人态度怎么这么不客气，于是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
是陌生号码啊。
难道现在大家都这么没边界感吗？
她也拔高了声调问：“你是哪位啊！”
听筒里一阵杂音，她觉得刺耳，正想挂断，那一头响起人声。
“我，蒋昊南。”
嗯，蒋昊南？
她腾一下坐起来，环顾房间一周。
“你什么时候走的？”
“你睡得跟猪一样的时候呗。别废话了，快点过来！”
“去哪儿？”
“医院。”
“医院？又让我当挡箭牌？喂，又不是只有我要回去！你……蒋昊南？蒋昊南？你在听吗？”
嘟——
她放下手机，往被子上一扔。
“都是不管别人死活的！怪不得你们俩能是好朋友呢！”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把墨镜往上推了推。
行啊，蒋昊南，不就是仗着自己穿越资历久，还知道得多，就指挥别人去这里，去那里。今天让你看看，我艾婴骅在这个时空也不是吃素的！
她走进医院大堂，心里一面打着算盘，一面透过暗色镜片寻找蒋昊南的身影。
“小姐。”
“干什么？”
“小姐。”
“我在忙，你找别人去。”
那人点她肩膀，她不耐放地扭走，“啧，都说了没空！”
她突然被人抓住手臂，硬是被旋扭了过去。
“我叫你干嘛不应？”
谁啊？
一身白大褂，蒙着口罩，头上还戴了一顶蓝色医用头套。
“我。”
这声音听着熟悉。
她把脑袋伸近前去，左探右查了一番。
“蒋昊南？你打扮成这样干嘛？”
他凑近了说：“你穿成这样干嘛？”
波浪弧度的镜框，轻盈流畅，将她的脸蛋修饰得更加小巧。黑色镜片透着果冻般晶莹的色泽，倒映出蒋昊南的医生装扮模样。
他正想看看宋世茉在墨镜后面藏了什么，却被她反应过来，挥手打掉了手。
“你干嘛？”
“不是。现在是室内，你有必要吗？还有，你包这么紧干嘛？”说着，他扯了扯宋世茉头上的围巾。
她把围巾系得更紧了，“昨晚淋了雨，没空洗头。还熬了夜，现在眼睛肿得跟两个馒头似的。我怕吓到别人。”
蒋昊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暗暗偷笑。
“笑什么？还不是你害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这样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她扯着蒋昊南的袖子讽刺道：“干嘛，cosplay啊？你以为你扮成医生就能混进二十六楼？别傻了，这儿又不是宋家。你看看，到处都是安保监控，哪儿那么容易进啊。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她突然眸光一闪，“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调查实验楼吧。我跟你讲，我昨晚有个惊天大发现……”
蒋昊南皱皱眉，没等她说完就推开她，自己朝电梯走去。
她见蒋昊南走得飞快，也赶紧跟上去。
“哎，哎，等等我。”
她一手拢头上的围巾，一手不停扒拉蒋昊南。
“喂，我说认真的！你别进去！”
蒋昊南余光瞥一眼，抖开她，径直走入电梯。
跑着，跑着，夹鼻架从她山根滑下来，两颗黑溜溜的大眼珠从墨镜框里冒出来。她赶紧用食指托起鼻梁，然后一大步跨进电梯。
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堆话，蒋昊南也没鸟她，伸手按下B6层。
电梯门正准备关上。
“啪”
她一巴掌按住闸门，电梯门缩了回去。
“你不是要去二十六楼吗？”
蒋昊南挺直了腰板，双手抱着胳膊，略带嘲讽地说道：“他们说二十六楼，你就信在二十六楼啊？”
她补充道：“可是我去过！”
蒋昊南把她的手从电梯门上拿下来，“相信自己是好事。但有的时候太相信自己，就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他按下关门键，电梯门再次缓缓合上。
昨天说起二十六楼的事，他怎么没提？秘密基地真的在B6吗？
她飞快地瞅了一眼，心想，这个人肯定又憋着什么坏！
此时，她内心越来越坚定：我的直觉是对的！
叮~
电子屏显示B3
电梯门拉开，外头站着三个人学生年纪的男生。个个人高马大，运动风装扮。
电梯一打开，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进来。两人隔着电梯和他们对视了几秒，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打头的男生缓过神，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举手挥一挥，招呼后面的人一起进来。
三个年轻人吊儿郎当地走进来，如泰山压顶一般黑压压迎上来。她瞥了一眼，捂着胸口腾到轿厢后侧。
最矮的男生站到最前头，立在她和蒋昊南之间的空当里。其余的，分别靠在两侧轿壁上。
电梯门闭紧。
五人盯着上方的电子屏幕，各怀心事。
她故意放低眉眼，朝他们打量一圈。紧了紧头上的围巾，勾下墨镜，露出一对眼睛，偷偷瞄向身旁的蒋昊南。
这时，站在蒋昊南附近的那个男生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她眨巴眨巴眼，挪着碎步往电梯角落移动。
紧接着，她咳了一声。
打前头的男生猛然转过身来，张开双臂，飞扑向蒋昊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边的男生也拥上来，死死堵住他的去路。
蒋昊南奋力抵抗，奈何四肢被三个体格健硕的男学生钳住，害他根本无法动弹。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人群围剿的深处挤出脑袋来，却还只得梗长了脖子喊：“你们干什么！”
吴非的脸拧成一团，用力压住他，连连道歉，“对不住了，哥。学姐的话，我们也不敢不听啊。”
蒋昊南急红了眼，大骂起来，“滚，宋世茉！我帮你，你居然骗我！”
她蜷缩在厢角，慌慌张张架好墨镜，探出小嘴来，“谁知道你说的几句真？几句假啊？我不让你去，也是为了你好。要是被她爸发现，那才真的玩完儿了！这事儿，我觉得还得从长计议！”
“议你个屁！实验室马上就到了！只要你进去，一切才都结束！”
蒋昊南脖子上青筋突突地跳，瞬间涨红了露出来的半张脸。
叮~
B6楼到了，电梯门打开。
外面漆黑一片。
他们都愣了一下。
她转过去，三个男生看向她。
她只好回过头来，咽了一口。
行嘛，不就是黑了点，姐还怕这儿？
她缩着身子往前试探一小步，只见前头没有一丝光亮，某种不好的预感再次席卷而来。
当时二十六楼的走廊也是这样黑漆漆一片，恐怖如斯。
但，B6的尽头也会有一间玻璃屋吗？
这时，她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这力道直接将她轰了出去，她往外一连小跑了好几步。
她大惊失色，连忙转身，见蒋昊南被三个男生生拉硬拽了回去。
她赶紧跑回电梯，却觉双脚莫名发软，一个不注意，倒在了吴非身上。
“学姐，学姐，你没事儿吧？”
叮~
电梯门合上。
远处的暗影里出现一个光点，越变越大，越变越亮。
透过电梯最后一条门缝，她好像看见光圈里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裙子的人。
“学姐，来，我扶你起来。”
她借着吴非的力，软绵绵地站起来，忽然又被一股力扯住，再次跌坐在地上。
“蒋昊南！你放手！”
她抱住头，连带着被蒋昊南抓住的围巾，两人在一条棉布上来回上较劲。
“你叫他们放手！”
围巾与她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她对天哀嚎，“疼疼疼！你先放手！”
蒋昊南龇着牙叫，“不放开我，你也别想我放！”
听了这话，她顿时恶向胆边生，咬牙下了狠令，“给我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三人齐声回她“是，学姐！”
“宋世茉！”
叮~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大厅上的人被电梯这边的嘈声吸引，纷纷聚焦过来。
五人几乎衣衫不整，扭打成一团。她用手按住脸上的墨镜，生怕它在混乱中滑落。
外面等电梯的老妇人皱紧眉头说，“哎哟，年轻人。有什么事，好好说嘛，别动手呀！”
“阿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四男一女的，搞五角恋啊！还为爱反目成仇了！”
后方的一个大叔探出头，惊道，“啊！你们现在年轻人玩这么大的吗？”
三个男生撵着蒋昊南从电梯里出来，拳头里却牢牢攥着她的围巾，好像巴不得往她脖子勒上一圈。
四个男生推来挤去，只有个子最矮的她被所有人拖着走。
她钻在四个男生中间，弯着腰背，手上不停挠蒋昊南。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扒下点儿什么了。
拿到眼前一看，是口罩，她又随手扔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团人突然停下来，只剩她还跟猴一样上下窜跳。
“蒋昊南，我告诉你，你最好放开，不然我跟你不客气！”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抛了出去。她趴在地上，围巾缠住她整个脑袋。
她霍地坐起来，掀开围巾。
三个男生傻站在那里，大厅上的大部分人视线都聚集在蒋昊南身上。
正好一小孩站在导诊台前，他愣愣地望了一两秒，突然裂口大哭起来。
他妈妈抱起他怯怯地走开，嘴里不停安慰，“没事，没事啊”。
她匆匆从地上爬起来，拉住蒋昊南后背。
“蒋昊南，你……”
她突然哽住，又咽了下去。
顺着蒋昊南视线的方向，她看见郑宇戴着昨晚的帽子，换了一身黑色运动服，在不远处的大理石柱旁站着。
她的手不知不觉松开蒋昊南的衣服，怔怔地站在他身后。
大堂上的人都看见了蒋昊南，包括他脸上的疤。
郑宇也终于看见了，死而复生的好朋友。
蒋昊南摘下头套，短发像金光倾泻而下，骤然盖住那两条骇人的疤。
很多时候，你是无意间成为别人口中那个“不诚实的人”。但是，也只有你知道自己到底诚不诚实。
她站到蒋昊南前面，低声说：“郑宇，你听我解释……”
郑宇没有看她，只是脚步向后倒退。直到后背在石柱上猛地一撞，他才停下来。他的身体紧贴着大理石壁往下滑，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合上眼睛。
她抬头瞧了蒋昊南一眼，他注视着前方，下巴微颤。
“你，你在哭吗？”
他没有说话，反而默默低下头。
这时，前方突起一个响亮的声音，“他晕了！”
她一惊，摘下墨镜。
大厅上的人一一走上前，和她一样，都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脱下围巾，挤进围观的人群，艰难地站到郑宇面前。
他瘫坐在柱脚，脸色灰白，两手垂在地面。
她蹲下来，戳了戳郑宇的手臂，“哎，郑宇？”
被我气晕了？激动晕了？还是，根本就是装的？
可那也不应该啊。揍宋世彬时还铁拳梆梆硬，这会儿就体虚腿软了？
凭她对郑宇的了解，她就是不信他是真晕。
急救人员赶来，立即疏散人群，“散开！散开！都散开！”
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将郑宇放平。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按在耳根后侧，接着又伏在胸前，一边听，一边看手表。之后，他从表袋里掏出笔灯，撑开郑宇的眼皮，往眼球上一照。
黑瞳像玩偶的玻璃眼一样，又大又圆。她从急救人员身后看得一清二楚，左眼这样，右眼也是这样。
这时，担架车从人群外围推进来了。
“身体无外伤，呼吸不规则，脉搏减慢，瞳孔扩大。初步怀疑脑部损伤。”
医生与急救人员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没有多说什么。两人迅速搬起郑宇的脚，合力抬上床。
他真晕了。
她正内心愧疚时，突然有个人拉住她，“你们认识吧？过来登记一下。”
她还没回答，护士就急步拉着她往急救部去了。
人群渐渐散开，混乱中，她看见那三个体育部大男生背后飞快掠过蒋昊南的身影。
她大喊，“蒋昊南！蒋昊南！”
他应该是听见了。
可他头都没回，反手盖上卫衣帽子，阔步走出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