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魏溪亭睡眠极浅,几乎没个囫囵觉。今夜心事重重,到黎明前才小憩片刻。
忽然,叩门声响起,非常急促。
开门见三哥,他有点吃惊。
“跟我走。”
“怎么了?”
“皇上病危,急召。”
“情况如何?”兄长不语,魏溪亭眉头锁得更紧,“魏党可知?”
“暂时对外称政务繁忙以致劳累,休沐两日,不见任何人。”
非长久之计,魏溪亭心急如焚,抬脚意欲离开,猛地想到家中有人。
尧相顾说:“青黛稍后过来。”
青黛算同道中人,信得过,魏溪亭不介意被她知道住址。
“我同公主说一声,以免她害怕。”
“等等。”尧相顾拦住他,“顺道给她说,镇国帝姬最迟初三到中都,到时候会亲自护送她入城。”
镇国帝姬?魏溪亭心头一凛,问:“镇国帝姬从何得知我们已经回中都?”
“时东阳以你的名义写信给楚元灵,让她联系镇国帝姬南下相助。”
闻言,魏溪亭稍微心安。
论维护李书音,时东阳绝不比自己少分毫。
三月底,北燕局势剧变,暗潮汹涌,情况比南凉还糟糕。李书音南下治病,北燕封口,离开牙帐几乎无人知晓。
南北方景致差异甚大,百姓貌相差也大。如果由雾水谷的长生送李书音回宫,多半引起猜测。
之前,众人只顾着回归,倒没认真考虑过这些细节。
“你调查过他吗?”尧相顾不爱多管闲事,但关系到兄弟安危,故而多问一句。何况,他对时东阳的确有些好奇。
江山易主,几代帝王都对那人极其信任,定非泛泛之辈。
“不对。”魏溪亭喃喃,“时间不对!”
“什么?”
“楚国在东,元灵在北。就算快马加鞭也来不及,除非……”魏溪亭越细想,越感觉心惊胆颤。
尧相顾疑惑:“你在说什么?”
“三哥,时先生说他到楚国执行任务,哪有时间去北方?除非他一开始就没往东边走。”魏溪亭分析,“三哥,五月之前,你一直在御前当值,可有听闻时先生到哪里执行任务?”
尧相顾仔细回想,道:“他离开前确实曾进宫面圣,但皇上屏退左右,连苏福都退出书房,我不知细节。怎么,担心他叛变?”
“比起叛变,我更怕他出事。”魏溪亭回头看向二楼,眉间愁云密布。
“我着人留意,依你看,往哪个方向找?”
“你熟悉楚国,往东找。我让元灵在北面寻。”
“嗯。”尧相顾点头,安慰说:“他和升平形影不离十几年,情分自然不同。我认为此事需先瞒着。”
“好。”魏溪亭应声,快步上楼。
客卧房门虚掩,他驻足走廊,迟疑不决。
征战半生,积劳成疾,皇帝在晋州就犯过病,那事除了医师和苏福,只有魏溪亭知道。
听闻皇帝病重,他尤其担惊受怕,若非事态严重,宫中不会急召。
此去恐怕分身乏术,时东阳不在,该将她托付给谁?
“魏卿。”屋中轻声唤,片刻,房门被拉开,李书音朝楼下望一眼,“尧统领过来了?”
“对不住,吵到你了。”
她含笑摇头:“我没睡着。”
实在不忍心开口说把她单独留下,沉默片刻,才把镇国帝姬南下的事相告。
似乎在意料之中,李书音面上泰然,说:“正事要紧,不必担心我。”
他说:“再往前,就是中都了。”
王城规矩森严,君为君,臣为臣。
诚然,李书音深谙其中的道理,无言以对,轻轻地应一声,垂眸看向他那双手。
纤长有劲、骨节分明,很漂亮。
某年除夕夜,她在乾德门城楼上遥遥地看过魏七郎。
那时候,她跟时东阳说,魏七郎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臣,不该死守边关,该在朝堂上风生水起。
如今尽数应验,却反倒更希望他能继续守着边疆,远离中都这是非之地。
她说:“保重。”
檐下风铃轻晃,庭中树叶沙沙作响。魏溪亭微微躬身告退,步子似有千斤重。
“魏卿。”
他闻声回首,眼底尽是期待。
“最近我总梦到东阳,心中不安。你若有消息,还望告知,不必打扰他。”
瞬间,喉咙里像卡了一根刺,尖锐锋利、锥心蚀骨,疼得人眼眶发烫。他迅速垂下眼皮,哑声回话:“好。”
*
庆宁四年,北燕夜羽王长子擅自袭击南凉松县,战败而归,被革职问罪。
岁末,夜羽王谋逆,其党羽遭到打击。
北燕大皇子失去倚仗,大势已去,因亡母缘故,仍被厚待。
庆宁五年三月,夜羽王胞妹,嫁于南凉新帝的完颜贵妃,恃宠而骄毒杀宫女,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
魏党在宫中失去内应,有所收敛。
内外环境剧变,虽然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如履薄冰,但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魏溪亭乔装成内侍,自西北侧门潜回皇宫。
晌午,皇帝李少辛高热刚退,病恹恹地倚着床柱子闭目养神。苏福拧干帕子,帮他擦拭汗水。
“还没到吗?”李少辛呼吸稍显急促。
“回皇上,尧统领已经前往北苑,应该快了。”
说话间,瞥见尧相顾打起门帘,苏福赶紧贴耳告知新帝,带着御医和徒弟退下。他在门口向魏溪亭颔首行礼,待其进屋,才放下门帘关上门。
魏溪亭走到屏风边,望着病榻上的天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那人于他,亦父亦友。
他见过那个人疆场上的雄姿英发,也目睹过那人庙堂中的无可奈何。
两世追随,他比谁都了解李少辛有多渴望海晏河清,家国昌盛。
这也是他坚定选择李少辛的理由。
帝王心有宏图,为之努力,力挽狂澜,救南凉于水火,不应像这样缠绵病榻……
“溪亭,你过来。”李少辛和颜悦色。
魏溪亭回神,忙埋头上前,跪地请安。
“免礼。朕不在乎繁文缛节。”李少辛眼神示意他在旁边矮凳落座。
“微臣叩谢皇上。”他依言行事,眉梢笼罩愁绪,“太医瞧过,可有说什么?”
李少辛不言,打量起他来。
见状,魏溪亭以为自己逾举,作势要下跪叩首。
“别动不动就跪。”李少辛阻止,苍白的面庞浮现笑意,“朕记得,你初到晋州,还不足十一,转眼已近而立之年。”
魏溪亭感叹:“是,时间过得真快。”
“卿虽非朕亲生,可朕始终视你如己出。朕最器重你,最信赖你。你比他们都懂事,应该能理解,朕在高位上,有诸多无奈。”
李少辛缓了缓。
“朕……先跟你说声抱歉。”
魏溪亭恭谨道:“皇上言重,微臣惶恐。”
“朕对不住你,理该道歉。魏党龟缩,清缴停滞。时不待人,朕必须添一把火,拉阿时入局。”
窗外烈日灼灼,窗内寒意阵阵。
“纵有心力挽狂澜,奈何天命难违,朕旧疾复发,时日无多。太子年幼,恐诸子存不臣之心。朕别无选择,你别怪朕。”
魏溪亭离开矮凳,匍匐在天子脚下:“陛下洪福齐天,千秋万岁。”
“魏七郎!”李少辛扬了音调,“看着朕!”
魏溪亭直起脊梁,昂首刹那,一滴泪滚落。
李少辛几乎倒抽一口气,愧疚难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党虽式微,但依然不能轻视。溪亭,朕需要你,南凉更需要你。作为补偿,朕会为你和阿时赐婚。”
“微臣不敢欺君,微臣的确倾慕公主。然公主无辜,微臣不愿因一己之私,将她束缚在身边。”
“家国危难面前,两心相仪微不足道。她是公主,更是青山君名义上遗世的唯一血脉。国本之争,势必引起魏党贼心乱动。”
闻言,魏溪亭心尖一颤,看向帝王,旋即垂眸,未作回应。
中都波诡云谲,几代帝王都棘手的难题,凭什么认为拉上一个弱女子,就能改变时局?
况且,真如这般,便是将李书音拖到旋涡中心,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北燕剧变,魏党蛰伏,铲除之路陷入僵局,还差一点点……
自己九死无悔,可是把李书音牵扯进来,简直比剜他的心还残忍。
“朕故去以后,你以驸马之名,入驻议事阁,和皇叔一起辅佐太子,直至太子亲政。”
不!他万般不愿……
等等!
皇叔?
先帝诸子,皆已离世,哪来皇叔?
“皇叔生母身份低微,当年为躲避迫害,逃往宫外,诞下皇叔后,将他寄养在故人庄上。父皇找到他时,魏荣势力渐显,逐渐不受控制。他们合谋,让皇叔以义子身份住进丞相府,暗中搜集证据。”
丞相府九义子,来路复杂,魏溪亭多与尧相顾、左参往来,和其他人不熟。
“微臣斗胆,敢问王爷尊名?”
“尧相顾。”
平地炸响惊雷,魏溪亭瞪圆了眼睛,忘记呼吸,整个人僵住,无法动弹。
“三哥?”惊诧之余,魏溪亭改口,“听闻王爷入府前,原是乞儿,穷困潦倒之际,被丞相收留……”
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三哥居然是皇族出身。
“魏党如跗骨之蛆,不除之,国难安宁。”
对此,魏溪亭极为认同。
两世相处,魏溪亭太了解义父魏荣。
李少辛:“你当初选择远走,应是被伤透了心。魏荣为人谨慎、阴险狡诈,党羽众多。可他从不参与任何明面的勾当。因此,当发现他心怀不轨时,其背后势力早已盘根错杂。
杀魏荣易,杀魏党难。
没有致命证据,不能一招制敌,就会惹火上身,甚者江山动摇,所以几代帝王都不敢轻举妄动。”
魏溪亭默默无语。
前世,南凉惨败,他只当国弱;直到重生归来,追随晋王后,慢慢接触到一些密莘,才知魏荣和北燕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武帝朝入仕、先帝朝势力渐涨、青山君当政时权势达到顶峰,新帝继位后虽有所收敛,但总体不可小觑。
这就是魏荣!
“这几年,李司勤野心愈发膨胀,只仗着军功和柱国公府,他不敢放肆。朕疑心他和魏荣同流合污。至于李司昭……”
“皇上,二皇子绝无异心。”魏溪亭急于替挚友分辨,失去分寸,好在李少辛了解他的为人,不怪。
“你跟司昭年纪相仿,脾气相投,朕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朝中人心不稳,论资排辈,司昭身为诸皇子之首,来日会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亦未可知。”
话十分明朗,魏溪亭不好再多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要择木而栖,朕就多给他们几个选择。”
所以,把升平公主拉入局中。
国与佳人,终有一负。
他知道天子主意已决,多说无益。
“微臣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请皇上成全。”
“你说。”
“假若赐婚,请对外称,是魏府七郎尚公主。”
“你可知,尚公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夫以妻纲。臣犯错,公主可休夫,自此后,臣不得再立家室,孤独终老。”
李少辛神情认真且严肃,问:“即便这样,也要坚持?”
“是!微臣肖想多年,盼有朝一日,带上所有家当走向公主,成为她的家人。微臣想送她一座宅子,在那里她不是一国公主,不是一家主母,她只是她,而微臣属于她。”
世间最怕痴情郎,痴情总被无情伤。皇帝深知,知道魏溪亭对李书音情根深种,也知道李书音心中第一人并非他,不免替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