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田埂往西,尽头是片青草地,草地中央有棵梧桐树,葱葱郁郁,和风微摆。
“魏……”她几欲脱口喊那个字,迎上那双星辰般晶莹的眼,猛地醒神,“能否歇一歇?”
梧桐树避风,魏溪亭褪下披风铺在草地上。盛夏时节,夜里不算冷,李书音没有阻止。待她落座后,魏溪亭才在侧后方席地而坐。
李书音拍拍旁边,示意他上前,只见他轻轻摇头婉拒。
“才靠近中都,就要这般见外吗?”
魏溪亭默了默,往前挪些距离,勉强算并排。
余光瞥向他,李书音满意地勾起唇角,仰头看繁星满天,无比惬意放松。
之前说得太多,此时此刻,两人默契地沉默不语。
少顷,她径自躺下,双手叠放在腹部,说:“栖山旷野辽阔,星宇浩瀚,景致虽美,却令人像是置身莽莽尘世,不免伶仃。我喜欢泛舟沁心湖,躺在船上看星空,听东阳讲故事。”
“林州星夜如何?”魏溪亭端坐着,没敢回头望。
“甚好。景好,人也好。”
风吹稻香,穿透胸膛,拂过魏溪亭心尖儿,又漫过唇角、掠过眉梢。
有些话不必说得明朗,哪怕只是肖想,都足够令人痴狂。
几番斟酌,魏溪亭躺在她身边,双手枕着后脑勺,安静地看星河万里。
很久之后,李书音问:“你有话要讲。”
魏溪亭愣了愣,侧目而视,迎上那道目光,又心虚地避开。
“今晚你格外话多。梦总有醒时,无论前路布满荆棘还是坦途,我都得面对。”
闻言,魏溪亭略感诧异,不禁生出敬佩之意。
他终于不再回避,侧身面向她。
“三哥说,延之已经到中都,他向皇上提交请婚书,想迎你去苏农部。如今北边剧变,苏农部摆脱北燕控制只是时间问题。延之,其人良善……”
“我不想成亲!”
李书音眼神坚定,这令魏溪亭内心愈发纠结。
叛逆的种子在快速生长,快要破土而出。
“当与心仪之人携手,才不负年华。若草草出嫁,我宁可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默默相视,魏溪亭欲言又止。论私心,他因这话而窃喜,可不敢轻易下结论。
于是,试探地说:“延之会对你好……”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李书音薄怒:“从谦阿兄对我好、东阳对我好、完颜乌达对我好……对我好之人比比皆是,莫非我都要嫁一遍不成?你也对我好,那你可愿娶我?”
愿!魏溪亭心中当即回答。
然而最终,理智更胜一筹。他知道,愤愤之下,话不可当真。姑娘失去理智,口不择言,自己不能再随她胡闹。
所以,只剩缄默。
短暂安静,让李书音清醒些,她坐起来,懊恼地垂头:“抱歉,我唐突了。”
魏溪亭跟着坐起,正要开口,却见她站起身。
“夜已深,尽早回吧。”李书音说完,逃也似的往回走。
“书音。”
她闻声止步,没有回头。
“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挡在你面前。”
如此直白,出乎李书音意料,她难以置信地转身。
月光落在魏溪亭身上,像一层薄纱笼罩他。今夜,他还穿着那件雅白窄袖锦衣,胸膛小幅度地起伏,伫立在梧桐树下,宛如一座高山。
李书音内心震动,妄想从那深情眼底探出些许杂念,以便自我警醒,与此人并非同一战线。他追随新帝,而自己今日所有不幸,皆源于新帝。
她试图划清界限,自我麻醉,说,万般诸事皆欲望。想问他,这么说有何图谋?
可窥来窥去,只在他眸光深处看到坚定和柔情,看到极致克制、极致谦卑。
怎不算诱惑?
震惊后回神,她问:“别人或称我升平公主,或唤我阿时。你为何只叫我书音?”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明明以前洒脱地认为,无论叫什么,都是代号罢了。
不仅她奇怪,魏溪亭同样猝不及防。
诚然,他不敢告知实情。
“因为……你小字唤作书音。如果不喜欢,私底下我也叫你阿时。”
“不必改,我喜欢这个称呼。”看他如释重负,李书音内心五味杂陈,“走吧。”
路上,她冷静许多,分析道:“你可知我处境?挡在我面前,将面临腥风血雨。”
“任你独自面对,我问心有愧。”
“前路坎坷,即使放弃,也不必愧疚。”
“我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魏书,有件事,你需得认真考量。”
魏溪亭不解:“什么事?”
李书音直视:“你所作所为,是单纯看我可怜,还是为了弥补什么遗憾?你要思虑清楚,切莫行差踏错。如是前者,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铭感于心;若是后者,更不必再涉险,我无功受禄,平白捡另一个人的补偿,于心难安。”
有那么一瞬间,魏溪亭甚至产生过怀疑。难道,她在雾水谷发现了什么?
“你可会对时先生、对穆总兵说这些话?你能接受他们爱护,为何总拒我于千里?我明明……”他越说越没底气,到后来,声音微颤。强装镇定,眼神中却隐隐透着悲戚。
“明明什么?”李书音不明所以。
魏溪亭垂头丧气,声若蚊蝇地嘟囔一句。
李书音好奇,一直追问。
最初魏溪亭刻意躲避,被逼急了,亦或者情感再难压抑,抬起眼眸,露着委屈。
“我比他们先遇见你。”
“此事我听皇伯伯讲过,当初是你跟晋王谏言,送我进宫。这么算来,你的确比他们更先见着我。”
“比这更早!”
“嗯?”李书音怔愣,不禁自我怀疑,仔细回想,愈发纳罕,“听说,我被送到皇伯伯膝下时,尚不足月。若要认真,咱们初见也可以算是在晋王府。比这还早?”
几声蝉鸣唤醒神志,魏溪亭轻咳几声,掩饰失态。
能怎么说?比这更早,早在前世就相见相知了?
荒唐言,谁会信呢?
“好了好了,不纠结这些。”李书音堆笑安抚,解释说,“我并非忘恩负义,只是担心你被我连累。”
“我不怕艰难险阻,只怕看你孤苦无依,自己无能无力。”
对他原本就存了些非分之想,今晚听君一席话,那些念头更加肆意地生长,犹如一个巨大的茧,把她牢牢地锁住。
幸好,还残存了一丝理智。
沐音斋隐蔽,以前仅尧相顾和李司瑶踏足,他们从不留宿,因此只有一间卧室。
去年,李书音北上后,魏溪亭托兄长修筑凉亭,将二楼书房改成客卧,檐下、楼梯转角都挂了灯,不似往昔冷清。
送她到客卧门口,魏溪亭连道几次晚安,仍留在原地。
“还有事?”
魏溪亭伸出手,摊开掌心,亮出五把钥匙,说:“你可以随时来沐音斋。”
李书音轻笑出声,调侃道:“又是送钱,又是送钥匙,你这样很容易让人生出非分之想。”
先一怔,后尴尬地抿嘴笑,魏溪亭给自己找个借口。
“公务繁忙,我常在中都。沐音斋与其空着,倒不如沾些烟火气。如果在中都待得不开心,就来这里小住,你不是很喜欢这儿的星空吗?”
“多谢你一番好意,钥匙我不能收。”
早就打算想送她钥匙,碍于找不到合适时机。方才听说时东阳要购置宅院,魏溪亭危机感更盛,被拒绝后,不免失落。
“时先生买房还需一段日子,你可以把沐音斋当作别院,闲来无事小住几天,换换心境。而且,住在宫外,外出游玩更方便。”
他找了许多借口,唯独不敢说自己嫉妒羡慕。
李书音笑了笑:“我能否留在中都尚未可知,至于散心,到时候再说吧。”
接连被拒,魏溪亭悻悻而去。
独自在屋内,没有点灯,因为魏溪亭的举动久久难眠,李书音走到窗边,看见他躺在庭中摇椅上。
通过月亮所处的位置,估摸时间约在二更。石灯已经熄灭,只剩一轮泛着隐隐光辉的月,整个院子似乎覆着一层雾。
以前在宫中,天气晴朗的夜晚,她也喜欢在庭中纳凉赏月,躺在摇椅上十分惬意,有时候不知不觉沉睡过去,翌日在卧室醒来,就知道是东阳自己抱进屋的。
下半夜露水重,魏溪亭衣衫单薄,身上什么也没盖。李书音怕他受凉,拿了一张薄毯提灯下楼。
轻手轻脚地帮他盖好毯子,拾起灯笼手柄,意欲离开,却在霎那间怔神。
灯笼泛着微光,映照面庞。他肤色偏白,大病一场后气血亏虚,脸色不佳,常要以脂粉遮掩。
身子也比去年单薄,一袭白衫显得宽大,隐约透出雪中春信的清香。他双眸闭着,呼吸匀称,好像睡得很沉。
白天,他总循规蹈矩,被发缨冠,唯在无人处才松泛。卸了银簪,赤色发绳束了半数头发,青丝和红绳垂在肩头。一丝碎发被微风轻拂,掠过挺直的鼻梁。
不知为何,李书音鬼使神差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那丝头发。
明日就要分别,总感到念念不舍。多看几眼,悄悄离开。
她前脚一走,魏溪亭随后睁眼,毯子下,紧握的手慢慢松开,眼中泛起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