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高明拿到搜查令后,第一时间联系了网络运营商,希望他们配合调查,尽快将岩波骏一的相关通讯记录提交给长野警方。
而后,他驱车前往朝彦晴调查时登记在案的居住地址。
他手上有朝彦晴的联系方式,但这次前往并没有提前告知对方。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听到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即使这样也会大概率会收获谎言;但如果预告,听到的就注定是谎言了。
一个连自己都欺骗的人,没有人敢担保这个人一定会说真话。
朝彦晴住在一间普通的公寓里。公寓楼层不高,只有7层,她就住在最顶上的7层,就算不走电梯,走楼梯上楼也不算很困难。
诸伏高明一路向上,很快到了公寓门口,敲响了那扇门。
隔着那扇门,他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音乐的声音,至少确认有人在家。
“是谁?”
片刻,诸伏高明听到里面传来一道高度戒备的女声。
“打扰了,朝彦小姐。我是诸伏高明。”
“哦……稍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公寓门被打开。在见到朝彦晴如今的面目时,诸伏高明先是心中一沉,而后涌上了一股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
明明只有几个小时未见,对方的状态却截然不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朝彦晴没有佩戴眼罩时的模样。朝彦晴现下只是简单地穿着宽大的长袖衫与长裤,墨蓝长发随意收束成马尾挂在脑后,只看右脸除却脸色过于苍白,一切尚且正常。可左侧那只裸露在外的灰色仿真义眼镶嵌在伤痕累累的眼眶中,成了那些盘踞在她脸上的可怕瘢痕的源头,埋葬了应当风光无限的未来,以及所有再无可寻的过去。
——蝴蝶飞闪而过,仿佛对此世无任何企望。
千言万语,最后只得变成堵塞喉舌的沉重空气,关闭所有发声的通路。
“前辈?”
朝彦晴略带笑意的声音把诸伏高明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习惯戴眼罩的,所以……吓到前辈了?”
诸伏高明摇摇头,“抱歉,是我失礼了。”
“应该是我要注意这一点,不能因为不让客人等太久就忘记了自己这张脸的问题。”朝彦晴侧身,笑着把诸伏高明请进了屋,“请进吧。”
“打扰了。”
诸伏高明进了玄关,瞥见了朝彦晴左手握着一把美工刀,皱起了眉。
“哦,”朝彦晴轻车熟路地把美工刀的刀片拉下,把刀塞进了裤口袋里,“这是之前拆包裹的时候没收起来的。”
“没事。”
诸伏高明跟着朝彦晴进屋,开始仔细打量起这间公寓。
这间公寓是1LDK的配置,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房的门紧锁着,客厅凌乱得有些过分——桌上堆着成山的易拉罐,一半是黑咖啡,一半是外国牌子的啤酒;墙角堆着被便利店的便当盒塞满的袋子;垃圾桶里还有很多甜口零食的残骸,还有空药盒和空荡荡的药物泡罩包装,疑似是处方止痛片。
客厅里还有一个很高级的音响,正在循环播放一首有些年岁的法语歌曲。男歌手的声音明亮澄澈,宛若黑暗中的一道光辉,回响在这间独居公寓中。
朝彦晴发现了诸伏高明的视线,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垃圾袋,一股脑地把桌上的易拉罐全都扫进去,扎好袋子,把它和便当盒袋子一起扔在了墙角。
“前辈先在沙发上坐一下,我去给前辈倒杯水。”
“麻烦你了。”
朝彦晴倒水的时候,诸伏高明听到她跟着音响里那首歌哼唱。
『大教堂撑起这信仰的时代
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人类企图攀援至星辰所在
镌刻自己的历史于彩窗或石块上』
朝彦小姐似乎没有系统学过,所以法语并不标准。而且她唱歌的声音与她平时说话不同——她唱歌的时候声音喑哑,好似一张被揉搓过太多次的塑料糖纸,皱痕遍布,毫无光泽,扔在地上能被随意践踏,与背景音里那高音明亮得能刺破天际的男歌手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很快,朝彦晴端着水杯出来,放在刚清空的桌上,又转身关闭了那个音响。
房间渐渐安静,最后只余留下二人几乎不可察的呼吸声还在运作。
朝彦晴率先打破僵局,“前辈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吧?还是岩波先生的案子?”
诸伏高明没有回答,只是掏出了之前办下的那张搜查令,简单在朝彦晴眼前出示了一下,“之前笔录的时候,朝彦小姐做下的承诺,是否还做数?”
朝彦晴轻笑一声。“答应前辈的事,肯定要做到的。”她此时正坐在诸伏高明对面,两人隔着茶几的距离对话,“而且,搜查令都带来了,我怎么能不配合呢?”
“感谢配合。”
“我想,前辈来之前也应该和网络运营商打过招呼了吧?如果我不给,运营商自然也会给的。”朝彦晴垂眸,借着前发的阴影尽量隐藏起自己的左眼,“但是《迷失天堂》的GitHub项目阅读权限,除开岩波先生,也只有我才有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警方应该不想用特殊手段得到证据……所以前辈现在会来找我。”
诸伏高明沉默。
她当然猜得到自己会怎么做——因为过去无数次她都猜中了,那么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可自己不是只为了这件事而来。
诸伏高明简单扫视了一下屋子。“朝彦小姐……租住在这里多久了?”他问。
“这里也是我家。”朝彦晴回答的时候仍旧带着笑,“我买了这间公寓,因为总要长野和东京两头跑,有个稳定的住所也好。”
“一个人住吗?”
“是。”
“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
“无论是在长野,还是在东京,都是吗?”
“是。”
朝彦晴确认的时候像个被精确计算过的程序,连笑容的幅度都没有变化过。
“没有……家人或者朋友拜访吗?”
听到这句,朝彦晴先是皱眉,然后沉默几秒后又恢复了笑容。
“前辈这不是来了嘛?”她回答,“这个问题前辈就不该问——是个多余而且没用的问题。”
“很抱歉,看来需要换个问法。”诸伏高明半阖着眼,很快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朝彦小姐,岩波先生此前有来拜访过你吗?”
“没有。”
“那么他有和你提过身边的什么人吗?”
“比如?”
“你听说过……板仓卓这个人吗?”
朝彦晴先是怔愣,沉思片刻,反问:“这个人……和岩波先生有关系?”
“虽然我很想用之前同样的回答告诉朝彦小姐……但是我做不到。”诸伏高明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答案,“你的犹豫告诉了我结果。”
朝彦晴眉眼低垂,很快绽开了比刚刚那种公式化的笑容还要灿烂的笑,连带着那只冰冷的左眼也染上了一些人的生气。
“前辈真厉害。”她微微歪着头,“这样不就没有继续问的必要了吗——毕竟前辈已经知道了。”
“朝彦小姐是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这种事前辈最清楚啊,我又不是前辈肚子里的虫,我怎么会知道呢?”
朝彦晴坐直了身体,没有任何要靠近的意图。
她知道板仓卓,诸伏高明心想,她也可能知道岩波先生被害的原因,甚至看出了自己这次前来的真实目的。
其实她肯以这种姿态把自己放进公寓里,已经超出预期了。可……
谁都不愿意先问,问出他们真正想问对方的那句话,自己也得不到最期待的答案。
——你好吗?
——我很好。
那只被瘢痕纠缠的冰冷左眼,混在一起的咖啡罐与啤酒罐,空洞嘲讽的药片包装……注定让这个备受期待的答案成为一个笑话。
如果她看出来了……也许会有一瞬间的动摇,能找到突破口。
但诸伏高明不敢赌她一瞬间的动摇。
他不确定,感情牌对眼前这个人是否有效。
过了半晌,朝彦晴叹了口气。“前辈,不要一直做这个郁闷的表情。皱眉时间太久,会留下皱纹。”她伸出手,指了指诸伏高明的眉心,“因为麻烦的案子苦恼,很正常。但是前辈这么好看的人,因为皱眉留下不好看的皱纹,会很可惜——一切总会有解决的那天的。”
“……借您吉言。”
“今天不行。我会拷贝游戏的工程文件和相关策划案,明天带到警察本部——这是之前答应前辈的事。”朝彦晴垂目,“聊天记录……网络运营商会比我更清楚的。”
“那么……板仓卓呢?”
朝彦晴闭上眼,深呼吸两下,复又睁开。“你会找到更适合我的人告诉你相关信息的。”她平淡道,“但这个人确实和岩波先生的案子无关……我真诚建议前辈还是放弃这条线为妙——继续深入,只会让前辈陷入困境。
“我不希望前辈被除了我之外的麻烦纠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诸伏高明沉默良久,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也许吧。”朝彦晴起身,“时间也不早了,前辈要在这里留下吃晚饭吗?”
“不了……我还需要回警察本部,这起案子还有一些要处理的。”
“我送送前辈。”
诸伏高明摇头拒绝了,又看向角落里那两袋垃圾,“如果朝彦小姐不介意,我可以帮忙把那两袋垃圾带走。”
“谢谢前辈。我还是自己丢垃圾吧,里面有些垃圾还没分类,我还要再处理一下。”
“……珍重。”
“会的,前辈。”朝彦晴照旧露出了那种公式化的笑容,“路上小心,明天警察本部见。”
“嗯。”
诸伏高明离开了那间顶层公寓。
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