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法妮·布朗小姐:
从奥地利回到法国的那天,我在甲板上就已经见到了您……
那天我去到码头,却谁都不等,因为我知道这里没有等我的人,我只是来这里观察别人的等待。我躺在甲板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命运如一座悬崖,矗立在我的灵魂。
我过去的生活混杂着将来的生活。
在某一刻,一阵喧哗从吸烟室传进我的耳朵,一定是牌局结束了。
我厌倦地起身,想要换一个地方憩息。
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女神………”
———
———
孚罗洛穿过罕有人至的小路,一路仔细观察,追随着泥土上那浅浅的,像是两半折断的月牙儿一样的足迹。进入了郊外的森林。
春天的树木生出无数坠着嫩绿色芽叶的枝条,有一簇以刁钻的角度探出,勾住了他的卷发。
孚罗洛折断那根树枝,盖上了自己厚重的兜帽。
今日黄昏时分,教堂里面来了一位老妇人,请求他帮助自己寻找丢失的小牛犊。
“那是一头漂亮的金色小牛犊,”老妇人哭哭啼啼地描述着。
“它是全巴黎最漂亮的小牛,有洁白的牛角和黑漉漉的大眼睛。”
老妇人红肿着眼眶攥紧了年轻的副主教的黑色衣袖,哀求着副主教帮忙找到它。毕竟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去求助的,全巴黎公认最聪慧温和的年轻人。
“那是我们一家人全部的财产,我们都指望着养大它让它帮忙耕种和磨谷子呢……”
那位巴黎人眼里慈悲心肠的年轻副主教没有拒绝一个老人哀恸的请求。
不过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情会被孚罗洛安排给其他人去处理。
但这段时间,他心中一直有种难言暴躁,就连做实验时都难以集中注意力,令他心神不宁。
今天上午又一次走神,孚罗洛不慎打翻了自己最后一个蒸馏烧瓶。
这实验是彻底做不下去了,于是孚罗洛少见地选择到教堂去处理教区事务。
「新的烧瓶还要过几天才能送到。」
孚罗洛抚摸着一下手边厚重的圣经,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书本的扉页。
「那么去做点其他事情也无妨。」
仅仅思索了片刻,他便决定答应老人的请求。
初春的巴黎依旧残留着少许冬日未尽的寒意,孚罗洛一手捞过自己厚重的黑色外袍,穿上靴子,向着老妇人提供的地点出发。
拒绝了其他人跟随的请求,孚罗洛只身出去寻找那头小牛。
穿过巴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背离人群聚居的方向,嘈杂声随着孚罗洛远去的脚步渐渐变低,很快就消失了。
人声渐弱以后,那些被掩盖的,市区中听不到的大自然的声音开始明显起来。
鸟儿的啁秋,还有松鼠钻开枝叶时悉悉索索的动静。
顺着掩盖在杂乱野草下浅浅的小路,孚罗洛来到郊外。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星星随着黑夜的到访从东边逐渐亮相,缀在黑蓝色的巨大幕布上。
夜色低垂,葱葱郁郁的植被覆盖在每一处积有土壤的地方,靠近水源处的草木生长得尤其繁茂。
今夜的月光异常明亮,即使没有光照,孚罗洛也能清晰地看到脚下的路。
小牛犊的足印消失在浅浅的溪边。他踩过水边杂乱的鹅卵石,黑色的皮靴搅碎了冰凉溪水中倒映的金色月亮。
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在湿润的空气里氤氲缠绕。
不知什么时候,他没有再听到虫鸣鸟声,森林陷入了沉睡,只剩下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回荡在无数静悄悄矗立的树木间。
拨开层层叠叠的树枝,孚罗洛看到了一个躺在水中沉睡的少女。
月光慷慨地倾倒下来,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月下的水面看起来宛如撒下一层碎钻。
她是比钻石更加明亮的存在。
孚罗洛揪住树枝,连手心被尖锐的枝桠划破都没有感觉到。
在一片静谧中,他好像听到了其他生命发出的声音。
起初是低沉的嗡嗡震动声,然后一点点变大,越来越大。
咚!
咚咚……
咚咚咚…
是丛林里野猪的脚步声?抑或是什么其他野生动物接近时发出的动静?
他目光警惕,飞快向周围巡视了一圈。
……但四周什么都没有,连风都是寂静的。
孚罗洛愣了好半晌,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
半跪下来时,冰凉的溪水灌进了他的靴子。
孚罗洛没有理会,低头仔细打量那突然出现的少女。
她金色的长发在水中漂浮着,半边脸颊浸在水中,眼睑紧闭,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孚罗洛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具尸体。
可她的脉搏依旧鲜活地跳动着。
指尖出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血管里血液流过的声音。明明溪水是冰冷的,但手指却被那细薄柔软的皮肤烫上了一层浅浅的暖意。
他的靠近似乎惊扰到她,少女突然睁开眼睛,不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很冷漠,带着一种和那没有经受过风霜摧残的稚嫩面庞形成鲜明对比的疲惫情绪。
这中沉重的情绪让她看上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颗树,一株草,或是一颗石头——就像他脚下现在那无数颗鹅卵石一样,宛如他和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没什么两样,并不值得她投放丝毫的注意力。
「但她还是很像天使。」
孚罗洛想:
「一只折断了翅膀,没有办法及时回家,被迫滞留此地的天使。」
他可以多挽留她几天吗?也许她可以晚一些再回到天堂……
折了翅膀,伤痕累累的天使在水里挣扎。
孚罗洛忍不住伸出手,试图帮她一把。
……她说谢谢
等再次回过神时,他怀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冰冷,单薄。
寒意彻骨的溪水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侵入到他的长袍,浸湿了内衬,贴着他的皮肤掠夺残存的体温,但是他却不觉得寒冷。
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栗、收缩 。过分紧绷的肌肉让他抱起怀中的人时动作有些僵硬。
他体内所有的骨头都在此刻化作最坚固的牢笼。孚罗洛紧紧揽住她。
心脏在胸腔震动着,一半激动一半欢愉,恨不得冲出肋骨的禁锢。
大脑片刻不停地叫嚣着:快点!快点靠近!
再快一点!不要让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带她离开!离开这罕有人迹的森林。
森林里的猛禽会咬害她,冰冷的流水会让她生病,即使是温顺的家畜,锐利的角也能轻易刺破她的皮肤,万一有野兽撞伤她……
他的大脑里立刻想象出某种面貌模糊不清的动物鼻子里喷着粗气,虎视眈眈盯着她的画面,它浅黄色皮毛马上就要溅上她鲜红的血,黑色的大眼睛恫视着脆弱的少女。
那场面几乎是栩栩如生地跑出来,让他难以忍受。
孚罗洛不敢再想下去。
在踏出森林之前,他恍惚了一瞬,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不重要了。
孚罗洛忍不住更紧地抱住她,仿佛抱住自己生命中收到赐予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
他告诉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要带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