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矗立在巴黎市中心西提岛的大教堂。
这是第二次。
上次忙着避雨,昏暗的光线和乌云密布的阴沉沉的天空让你无法看清教堂内部的景象。
但是今日阳光明媚,柔和的光线穿过教堂走廊两边的玫瑰花状的大圆窗。把这座长约130米的大教堂照得通透无遗。
巨大的十字架竖立在教堂最深处。这座巨大的天主教建筑物内部颜色以白色为主,整个教堂内部都极为朴素,几乎没有其他装饰。
你望着两侧墙壁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窗,对上面的人物画像很感兴趣。
可惜你并不信教,也认不出他们分别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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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南侧有一扇巨型的玫瑰花圆窗,色彩绚丽得令人目眩神迷,密密麻麻不同色彩的玻璃被拼装镶嵌成各式各样的彩绘图画。
你隐约记得孚罗洛之前提过,这些精美的窗户只修建了不到两百年。
太阳随着一天的时间变换位置时,阳光就会从不同的角度打到这些窗户上,将白色的教堂渲染得五彩缤纷。
你抬头望去,教堂的穹顶大概有三四层楼那么高,那些将教堂支撑起的柱子整整齐齐,如同女皇的亲卫队一样肃穆地排列在走廊两侧。
你在教堂后面的一排排空着的座椅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今天的教堂没有居民来祈祷,也没有修女和牧师。
偌大的教堂空荡荡的,寂静而宽敞的宗教建筑中,只有你独自一人。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祈祷的东西,你想。
你完全不了解天主教,即使心有所求,也并不知道怎样做才是祈祷的正确姿势。
你只是无意识地游荡到了这里罢了,因为这里非常安静,非常空旷,重点是
——没有人。
其实你完全有可能游荡到孚罗洛家附近任何一个符合上述条件的地点,选择这个教堂可能只是因为之前来过一次,所以在大脑放弃决定权的时候,身体就下意识选择了相对熟悉的地方。
于是你靠在长椅的椅背上,看着前面一排被明亮的光线笼罩的空间发呆。
正常情况下人是看不见光的,因为它们经过各种直射、反射、漫反射后会通过周围的物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你的视网膜上,你能通过光的反射看到那些反射光的现实物体,却不能看到光。
但是在空气湿度较大,或者空气中尘埃等细小颗粒物增多时,光就能够借助丁达尔效应,显现出具体的形状。
你放空大脑,出神地,或者说有些呆滞地,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前方那一束穿过花窗的锥形光束,看着里面做着不规则热运动的小灰尘。
如果有路过教堂的人往里面张望,就能看到你被温柔的光线笼罩,沐浴在那些浮动的金色尘埃中。
当你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时候,就如同一个逼真的人造雕像。
专注地发呆的时候,都感觉不到手里的纸了。
你垂下眼睛,慢慢把那张被攥出许多褶皱的纸张展开。
黑色的墨水因为书写时手上过于用力的动作洇到纸张后面。
方方正正的笔画横平竖直地躺在纸上,有一捺的墨水因为止笔时零点几秒的停顿,顺着那由天然纤维制作出的纸张的纹路,张牙舞爪地从四面蔓延出细小的一团墨色的分支,像是被锯开的树干上来年春天再伸出的许多细小的嫩绿色枝桠。
你静静地看着那张纸,说不上现在是什么心情。
纸上的字陌生又熟悉。你过往经常能看到它。
它们会安安分分或者耀武扬威地躺平在在你每一本书的扉页上,每一本练习册,每一张试卷的开头。
如果你住校的话,也许它们还会出现在你其他私人物品上 。
人是一种很擅长忘记的动物,即使经过漫长的学习过,但如果不经常使用,依然会把学了十几年的知识 、技术在短时间内忘的一干二净。
这种遗忘机制一方面给人类的学习生活和工作造成困难,一方面却又保护着人类不受伤害。
那些过去痛苦的,挫败的,不美好的记忆,那些愤怒或悲伤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像溪水里面的石子一样通通被刷洗的模糊不清。
相处十几年的感情可以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变淡,曾经非常重要的人物都变得可有可无。
那些以为自己会一直记得的,永远记得的,发誓绝对不会忘记的事情,都慢慢变得无足轻重。
像是一株鲜活的花朵,原本饱含养分的的娇嫩身躯,在离开生长的土壤后,暴晒在烈日下,体内的水分被一点点抽干,雨水浸湿它,阳光又烘烤它。
那精心呵护了多年的植物啊,在主人停止浇灌短短几个月后就迅速萎缩下去,原本沉甸甸的枝干变得轻飘飘,风能轻易把它吹起,严寒和阳光让它变脆,一点点轻微的外力就能将它绞得支离破碎……最后居然连一丝存在痕迹都无法留下。
抛却曾经的记忆,而不要思考太多。
不要沉湎于过去,不要愤怒,也不要试图去改变无法改变的事情。
告别过去,向命运为你规划的路线一步步迈进。
离别,忘记。
这就是人生的常态。
每个人都曾经拒绝接受的,要学会接受的,逐渐接受的,习惯接受的,不得不接受的常态。
本来……就是这样的……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于难……
……但是……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你的头发,把纸张的边角吹得微微卷起,发出扑簌簌的响声。
……
……但是
……
纸上的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
还是好难过啊……
“…玛丽…”
有谁在用法语叫你的英文名。
其实最初每次有人用法语字正腔圆地喊出你胡编乱造的英文名时,作为一个纯血的中国人,你心里都会因为三种文化胡乱碰撞而生出一些诡异的微妙感。
但你很快就适应了。
因为人类是一种随遇而安,适应性非常强的动物。
你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短短几个月内,你就已经理所当然地适应你的新名字,仿佛它们天生就属于你。
仿佛你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使用它。
仿佛你就是那个“Marie”
〔Mary?Marie?〕
……
有谁打开了你进来时掩上的侧门。
在外面盘旋了许久的风一下子找到了入口,兴奋地一股脑涌入教堂。
两侧头顶的吊灯被吹得摇摇晃晃,那些涌动的气流穿过教堂的每一处角落,也吹起你的衣袖和裙摆。
原本梳顺的头发被吹到脸上,挡住了眼睛。
纸上横平竖直的笔画,因为感到被背叛而愤怒地颤抖着。
它不甘地抖动着,好像想要从纸张的束缚中脱离出来给你一个大嘴巴子。
……
太奇怪了。
……
阳光愈来愈剧烈。
清凉的风源源不断地流淌过你的皮肤,但是你却感到很热。
越来越热。
光线明亮得让你睁不开眼睛。
你耳边都是风淌过的声音,周围其他声音都被这一层层风隔开,变得模糊而失真。
谁在叫你?
……
“……玛丽?”
越来越热了,巴黎不是快要入冬天了吗?为什么会这么热呢?
……
光线可真是刺眼得要命。
……
“玛丽!”
你困难地回头。伸手挡住亮得简直能让人失明的光线,努力透过遮住眼睛的长发,试图看清呼唤你名字的人。
但是光线实在是太强了,你的眼球感到刺痛,睁开了没几秒就被迫闭上。
有谁好像在飞快地向你奔跑过来。伴随一声清脆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撞到地面破碎的声音。
“玛丽!!!”
呼喊你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的音调,时远时近,透过密密麻麻包围着你的风,传到鼓膜里,和心脏跳动的节奏一起震动。
在一片亮得失真的光线下,你看到孚罗洛苍白面孔上张惶的表情,那双一直以来漂亮并且平静无波的深色的眼曈里,他的虹膜剧烈地收缩。
最后凝固在不可置信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