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若无其他事吩咐,属下就先下去了。”
李长山闻言,把目光从布防图挪到一旁的信筒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薄薄的纸条从信筒中拿出,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上面的墨迹,薄唇扯出带着冷意的一抹笑。
“哼,果然是李长赫的作风。”
何玉站在台下不明所以地偷瞄了一眼李长山手上的信筒,有些迟疑地问道:“将军,是不是京城出事了?”
李长山将纸条放在布防图上,食指有节奏地在案上点着,目光从信中的墨迹又转移到布防图。
“京城倒是没有出事,但是本王需要回去一趟。”
何玉闻言顿时露出不解的神色,“可是将军,这几日边境战事焦灼,您是三军主帅,若是在此时离开战场回京,必定会影响局势啊。”
李长山闭上眼睛,拇指按了按太阳穴,轻哧一声。
“不日京城的旨意就会到,命本王将太子殿下的棺椁带回京城,圣旨一到本王可不敢抗旨不尊。”
“可是如今您回京,怕不是五皇子故意设局。”何玉毕竟在李长山面前侍奉多年,自然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由得担忧。
“呵。”李长山睁开眼睛,脸上又是一副温润的样子。
“朝中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回京本王并不担忧。”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案前的布防图,开口对何玉吩咐道:“你去把陈升叫来。”
“是。”何玉见李长山对回京一事并不在意,便知道他家将军已经胸有成竹,遂放下心来。
“等一等。”
何玉正欲转身离去,便被李长山叫住。他回过身抱拳行礼,“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李长山搓了搓案上的纸条,状似无意道:“望春楼有消息吗?”
何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王爷大概实在担心夫人。
“还没有。”他小心斟酌道:“前日才给望春楼送的信,按照成峰他们的脚程,约莫昨日才到京城。许是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回信。”
何玉偷瞄了一下李长山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王爷放心,有成峰和玉老板在,夫人定会无碍。”
李长山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何玉缩了缩脖子,憨笑道:“将军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便去请陈将军了。”
“嗯。”
话音刚落,何玉连忙转身离开营帐。
李长山拿起案上的纸条缓步走到一旁的烛台边,指尖轻捻,方才如游龙般的墨迹便消失在火舌中。
营帐内烛火映照下,男人长身玉立衣袂央央似谪仙静默在玉盏前。
李长山盯着面前不断跳动的火苗,心中的不安也开始躁动起来。
“阿雪为何还没有写信给我?明明在宫中时写的那么勤,怎么此次分别就没了那么多思念?”身后如玉竹般的指节不禁紧握着,“亦或是,阿雪已经发现了顾相被关押到大理寺的事情了?”
李长山面上不显,喉咙却不自觉地滚动。前日给成峰传信倒是忘记叮嘱他,不知这厮会不会不知隐瞒……
他便踱步便想着,手掌不自觉地攥紧腰间的荷包。心中却已盘算好若是回京之后阿雪兴师问罪,自己该如何解释。
万一呢?阿雪并不知情,只是在望春楼休养,毕竟有孕在身又舟车劳顿。对,定是这样!李长山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等回到京城,阿雪就快临盆了。
思及此处,李长山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激动。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本以为按照如今的局势是赶不上了,没想到。李长山轻哼一声,“看来这个李长赫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月色如薄纱般洒落,像是为西山披上一层素雅的外衣。今日的好天气让京城的夜晚格外地静谧舒爽。
顾若雪斜倚在窗边软塌上静默地看着窗外的银霜,脑海中浮现出与李长山在王府那段惬意悠闲的婚后生活,笑意不自觉地从嘴角舒展。
不知边境的战事如何了?李长山他,是否会生我的气?……
顾若雪正陷入沉思中,耳边传来蕊心温柔的声音。
“小姐,您在想什么呀?”
顾若雪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语气纠结。
“我在想,李长山会不会气我不辞而别。”
“害。”蕊心闻言狡黠一笑,“小姐您这是身在局中,才会有此担忧。”
顾若雪眉头轻皱,有些不太理解这丫头的意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京城要比边境安全得多。而且您想想,若是没有王爷的吩咐,成峰怎么会贸然地将您带到望春楼来。”
顾若雪低头沉思了一会,这丫头当初不是很反对自己暂住望春楼的吗?今日怎么这么说?
“蕊心”
“嗯?”
“李长山给成峰传信了?”
“对啊。”
蕊心头也不抬地回道:“我那日反对小姐您住进望春楼,背地里偷偷跟成峰抱怨来着。他才跟我说这是王爷的意思,说王爷知道咱们已经快到京城了,但考虑到京城此时的形势,便命成峰和玉老板将您接到望春楼后院暂住。”
“原来如此……”
蕊心打趣道:“小姐您白日里还说王爷心里没有您呢,边境战事那么紧急,他尚能密切关注您的安危,抽出时间安排好您在京城落脚地,这不是把您放在心尖尖上是什么?”
顾若雪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嗔怪道:“就你话多。”
“好好好,我可不敢多话了,那小姐我先下去为您准备热水。”
“嗯。”顾若雪指腹轻轻划过隆起的肚子,又补充道:“再将书房的信纸与笔墨拿来吧。”
“好嘞。”蕊心看出自家小姐是在思念王爷,知道她要寄情于书信,不由得为这小两口开心。
“将军,您找我有何吩咐?”
陈升进入军帐看到李长山长身玉立地站在军帐内一旁地烛火旁,不像是有军务相商地样子,不由得问道。
方才还陷在沉思中的李长山见陈升进来,瞬间变了变神色,面上露出略微严肃而又无奈的表情。
“陈将军,本王找你来,是有件事需要与你提前商议。”
李长山抿起嘴唇神色肃然地踱步到陈升面前,叹了一口气。
“再过几日,本王可能要回京了。边境这里的事务,恐怕要先拜托几位将军。”
“什么?”
陈升一听这话顿时面露诧异,“将军此话当真?”
李长山一脸无奈,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面带焦急,“是京城的旨意吗?如今的局势京城想必也是知道的,若是您回京,那这边境地战事还继续吗?”
“恐怕,边境的战事,要暂时告一段落。”李长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随后转身往案台后走去。
“怎么会如此!此乃千载难逢地好机会,我军势如破竹。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此时休战,来年春天北狄势必会卷土重来,边境百姓也必定人心惶惶!那咱们死去地将士们都白白牺牲了!”
“陈将军莫急,先坐下,咱们慢慢商讨。”
陈升稳了稳失控的情绪,沉重地往一旁走去。他已经在边境守了将近十年,与北狄对战无数次,失去过太多地兄弟,也见到了太多被贼人抢掠蹂躏后无助的百姓。
“将军,这次机会真的不能再失去。当年顾小将军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也是京城……”
陈升双拳紧握,紧绷的脸庞浮现出浓浓的恨意,他眼中含泪,硬生生地挤出这些话。
李长山闻言,轻垂的眸子变了变。他状似无意般扫过陈升眼底的恨意,轻叹一声。
“毕竟是京城的旨意,本王也莫敢不从。”
陈升好似想到什么,猛地抬头。
“可如今,陛下尚在昏迷啊。朝中还有谁能够下旨干预两军交战的事?陛下若是清醒,定不会同意这道旨意的!”
李长山一手扶额,犹豫道:“本王也不太清楚,只是京城有消息。说是不日便会有圣旨传来,命本王将太子殿下的棺椁带回京城。”
陈升虽是一介武夫,但是好歹读兵书时也读过不少策论。从李长山的话中便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
此时他内心对两军休战的怒意已经被朝中形势变化的担忧代替。陈升暗自观察瞅了一眼坐在案台后的李长山,仔细回想起曾经对这个恒王殿下的了解和这几个月与他共事的感受不由得诧异,果然是皇子,在京城时能将自己闲散王爷的名号打得人尽皆知;边境有变也能临危受命,且军事才能不输于多年征战的将军;更重要的是,在边境的同时仍旧可以对京城的事情了如指掌。
若是没有些城府,他陈升是不信的。
思及此处,陈升试探地问道:“王爷,这圣旨,该不会是如今代管朝政的五皇子殿下所下吧?”
李长山勾唇一笑,面色自然地回应道:“朝中之事,一般都是大臣们相互商讨。不过,如今父皇尚未苏醒,自然是由五弟做决定。”
陈升眼皮一跳,看来自己想得没错。他深吸一口气,手掌紧握,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一般。
“既如此。”陈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长山抬了抬眼眸,“陈将军何意?”
陈升见状立刻起身上前跪地行礼,“王爷,卑职虽然官位低微,但也明白如今朝中的局势。卑职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陛下他……”
李长山轻咳一声,以手掩唇。
陈升连忙止住,话锋一转,继续道:“王爷难道不怀疑吗?太子殿下殒身,五皇子手握朝中大权。您在边境反而更加安全,若是真的依旨回京,到时恐怕不止是边境的战事会耽搁,连您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
陈升抬起头,目光灼灼,语重心长地叹道:“王爷,这种事,古往今来有过数不胜数的例子。您可要三思啊!”
陈升话音落下,军帐内一片寂静。唯有帐内即将燃尽的灯芯发出噼啪的声音。昏暗烛火的烛火映照着李长山晦暗不明的脸庞。
许久之后,李长山抬头与陈升对视,目光如炬。
“陈将军可知,你方才的话,按大庆律例,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卑职明白!”陈升立刻回应道,目光中无半分惧意。
“那卑职也斗胆敢问恒王殿下,卑职是否说出了王爷所想?”
“哼。”李长山轻笑一声,“陈将军为何要与本王说这些?你在边境无论杀敌还是退守,再过几年便可回京以武将身份在京城寻一份大好差事。又过几年便可解甲归田,高枕无忧,何必搅这趟浑水?”
陈升见李长山如此问,心中大概了然。他对着李长山又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正色道:“于末将而言,大丈夫行走天地之间,不为虚名浮利,只为完成心中未完的事。末将自十六岁开始,便守在这边境,驱逐北狄,保边境安宁便是末将的毕生追求。可方才王爷与我说起此次您被召回京后,两军休战。末将便知,若是这次机会再失去,那末将真的会如王爷所说,后半生会带着遗憾解甲归田直至老死。”
“从前的陛下,如今的您和五皇子。末将戎马多年,唯有这几个月以来与您相处,才有种夙愿可了的感觉。”
陈升又重重地将头磕下,再抬起时目光带着一丝坚定。
“王爷,驱逐北狄,保大庆边境无忧,也是您所求的吧?”
李长山端起案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眼神中带着少有的锐利。
“若不为此,本王何必请缨!”
“王爷!”陈升又是一叩首,“臣愿追随王爷!三军将领自京城传来陛下昏迷的消息便议论纷纷。此时大家都将王爷当成真正可以追随之人。即使京城有变,我们也愿意唯王爷马首是瞻,届时便是杀回……”
李长山听着陈升越发激烈的话语,不由得皱眉。他抬起手掌将陈升的话语打断。
“陈将军多虑了。”
陈升怔愣了一瞬,便听李长山继续道:“将军可曾想过,若是真的抗旨不尊,只会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北狄与五弟若是联手,届时咱们只会腹背受敌。到时不仅你我有难,北狄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那”陈升闻言有些不知所措,“那该怎么办才好?莫非要咱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败北狄,再南下?”
李长山摇了摇头,从案后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温润的笑意。
他一步步走到陈升面前,将他扶起。而后拍了拍陈升的肩膀笑道:“以太子殿下遗体为借口,本王是不得不回的。”
陈升闻言顿时焦急起来,李长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将军莫急,方才将军的话,本王都记在心里。既然我们都是为了平定边境,彻彻底底地将北狄驱逐。那本王如今有个计划,陈将军可愿配合?”
“微臣愿意!”陈升此时已经坚定了自己未来的路,看向李长山的目光中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
李长山点了点头,随即侧身对着陈升耳语起来。
京城的街道上,仍旧一片喧闹繁华。朝堂中的事也从宫门渐渐传到百姓耳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恒王殿下不日便会带着太子殿下的棺椁从边境回京。
不少人都为温和敦厚的太子殿下骤然毙命于北狄扼腕叹息,更有甚者谈之落泪;另一部分人在谈论着屡立战功的恒王殿下在此时回宫,按照惯例,京城恐怕又回上演一出腥风血雨;只有一小部分人在感叹,小小北狄如今已经明里暗里折损大庆多员重臣,可如今却又被迫休战。
望春楼的雅间,楚云与成峰相对而坐,脸上均是一片无奈的神色。
“咳。”成峰率先打破尴尬,“楚姑娘前些日子去看望顾大人,带去夫人的信,他可有疑惑?”
楚云想起与顾伯父的交谈,眉头又是一皱。她点了点头,“顾伯父确实问起来阿雪此时在何处?”
成峰眉头跳了跳,“那楚姑娘是怎么回的?”
“害!”楚云变了变神色,“成护卫放心,我自然不会将望春楼与王爷的关系说与顾伯父。我只说如今阿雪在京城一个隐蔽的地方,很是安全,让他放心罢了。”
成峰还想说什么,又听楚云补充道:“顾伯父并未追问。他内心清楚,在这种时候,问得越少阿雪才会越安全。而且,以顾伯父的为人,也能够猜出阿雪能够安全的回京,定是有王爷的保护。”
成峰闻言点了点头,内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是最近朝堂的事,成护卫大概也听说了吧。”
楚云想起今日走在大街上听到百姓们的讨论,不禁觉得有些糟心。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五皇子一派设下的计谋,但是以太子为由,李长山定然不能抗旨不尊。
成峰一脸沮丧,无奈地点了点头。
“依你之见,你家王爷会回京吗?“
成峰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王爷的想法?”他叹了口气,“如今圣旨已下,又是八百里加急,估计快到边境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这件事要不要让夫人知道?”
说起这个,成峰不由得想起这几日被顾若雪和蕊心明里暗里催着让他来联系楚云的画面。
“如今夫人可是将信任都寄托在楚姑娘身上了,她这几日已经念叨多次,为何您还不来?”
楚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成护卫觉得,我应该把李长山回京的事情告诉阿雪吗?”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楚云无奈道:“宫中此时下旨,用脚想也知道五皇子打的什么主意,恒王殿下遵旨,那就是顺理成章地囚禁,恒王殿下若是抗旨,也正合五皇子的心意,能够光明正大地出手。”
“是啊。”成峰粗黑浓密的眉毛也拧作一团,“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夫人的为好,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行吧。”楚云点了点头,内心又无奈地与顾若雪暗自道歉。
望春楼后院,偌大的院子里摆放着各色花草。主院的那些,都是顾若雪这几日闲着无聊同蕊心一同打理的。
蕊心端着煎好的药从廊下穿过,便看到自家小姐提着小小的水壶给左右两侧的秋菊浇水。
“小姐,我来浇吧,您先把药喝了。”
蕊心将药放在窗台,接过顾若雪手中的水壶放在一边,又扶着她走到屋里。
“我跟大夫说您这几日睡得不太好,大夫在这方子里加了些安神的药,说是晚上可以睡得安稳些。您快趁热喝了吧。”
“嗯。”顾若雪无精打采地接过药,“前些日子的信件可寄出去了?”
“您写完便让他们寄走了,估计明日便可到边境。”
顾若雪点了点头,又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云姐姐不是说,把信带给爹爹之后便来找我吗?”她喝完药,将碗轻轻放到桌子上,“已经好几日了,怎的还不见她来?”
蕊心见她情绪低落,连忙安慰道:“小姐莫担心,说不定是楚姑娘近日事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呢?我已经让成峰去打探了,方才我问其他人,都说近日成峰不在,想必是去找楚姑娘了。咱们再等等。”
正说着,两人便听到院外传来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