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茆在章家宗祠内卜了个出行的吉日,便于腊冬的初二日带着车马人从浩浩汤汤地出了侯国。
    这一趟入京朝见,随行的除了侯府的大女公子、三女公子之外,与二女公子有了婚约的萧期也赫然在列。
    侯府的车马经过楚王的封国江夏郡时,楚王世子却派人截住了侯府的车马,强行将一行人带去了王宫的园林别苑里。
    章茆不知这个表舅父究竟意欲何为,若非随行的还有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公子,他怎会甘心束手就擒呢?
    一行人被带到别苑里,楚王世子早已命人安排了一场盛宴,茶酒歌舞,极尽待客之道。
    章茆只觉这是一场鸿门宴,在席间便直言不讳地质问他的表舅父:“表舅父劫持甥儿朝见的车马人从,就不怕皇上问罪么?”
    刘和却道:“外甥车马劳顿了一路,既然路过了这里,我这个做长辈的好歹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你怎能不明白我的好意呢?”
    然而,即便如此说了,章茆也依旧对他满是防备:“您从前说这话,甥儿许会相信你此举确实出于好心。如今,甥儿已不知该不该信您了。”
    刘和无意取得他的信任,也懒得与他解释太多,只道:“今年,皇上恩准我可以代父上京朝见。既然都要上京,你们便在此盘桓两日,待我将国中的事安排妥当后,你们便随我一道儿上京吧。这儿是我的私苑,无人搅扰,你们可在这安心住着。”
    章怀春想着既已被困于此,总得见关宜一面,便试着与刘和商量:“外子的表妹来您府上也有许多日子了,她尚在闺中时,与我颇有交情,我能否见见她呢?”
    刘和慨然应允:“女公子既然想见,我回去与犬子说一声儿便是。”
    ***
    楚王世子果真言出必行,在夜色降临之际,楚王孙便携着关宜驾车来了别苑,章怀春也得以见到了阔别多月的故人。
    此时此地见到关宜,章怀春几乎认不出来了。
    眼前的女娘靓妆艳服,头上簪钗、身上珠宝晔晔照人,贵气逼人,已然褪去了往昔的质朴青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然而,即便她将自己妆扮得如何贵气,章怀春却能透过这身华丽的外表窥探到她那颗似死水一般平静麻木的心。
    这样的关宜,让章怀春心如刀绞。
    “你好么?”最后,她也只能给予她这样苍白无力的一句问候。
    关宜却不愿看到她为自己自责难过,云淡风轻地笑道:“多谢女公子垂问,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也看到了,郎君待我温柔体贴,时常会带我出门赴宴游玩。”
    章怀春一时不知真假,却又不好追着询问人家的这等私人之事,只能委婉问了一句:“王孙夫人……会为难你么?”
    关宜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的,缓缓摇头:“我不是郎君纳进门的第一人,夫人早已不在意郎君的这些事了,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过。况郎君会护着我,侯府的陪嫁和随从也是我在这儿的底气,女公子真的不必担忧挂念我。”
    话已至此,章怀春也只得打消了寻根究底的念头。
    也许,楚王孙是真的宠爱关宜,但关宜的心怕是早已死了吧。
    ***
    被困在别苑的日子里,楚王世子没再露面,楚王孙俨然成了这儿的主人。
    身为天潢贵胄,他如同许多王孙贵族一般,爱好饮宴游乐。留住别苑的这几日,他日日都要设宴款待侯府的一行人,别苑里歌舞管弦连日不绝,一派奢靡。
    熹宁帝以简朴治国,衣裳器物不求奢美华丽,饮食宴会亦不求甘美隆盛,但求温饱而已。因有帝王的号召,后宫妃嫔与朝中臣子无不争相效仿,如此上行下效,已然成了一朝之风气。
    在章茆的印象里,这个楚王孙即便是个耽于游玩享乐的公子王孙,却也是有节制的,从不会像如今这般挥霍无度。
    对怀有谋逆之心的楚王世子,他能做到恩怨分明;对这个心无城府的楚王孙,他却无法割舍掉彼此间的人伦亲情。
    “表兄,你是王国的长子长孙,将来是要袭爵的,不该如此挥霍耽于享乐,应知修身养德。”
    楚王孙却满不在乎地笑着说:“等不到那时候了!灾祸就要降临在楚国境内了,楚国的荣华富贵,我若不趁着这时机好好享用,日后便没命享受了!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又举杯笑劝在座的公子、女娘,“今夜嘉宾满堂,当以美酒佐良夜,诸位莫拘束,尽情饮酒听曲吧!”
    然而,席间却无一人应和他,反而相继告辞离了席。
    楚王孙顿时便没了兴致,忙命撤了席,只让关宜在身边陪着。
    ***
    “你的琴带来了么?”楚王孙忽道,“就在这月下为我奏最后一曲吧。”
    关宜不知他说的“最后一曲”究竟是何意,却也没有多问,取来郑纯赠予的那张古琴鸣凤后,她难免会生出一丝睹物思人的惆怅。
    从前,她从不敢将这股相思之情付诸指尖,今夜,她已无法遏制心底深处的思念,琴声里已是不自觉地染上了浓浓的相思之情。
    楚王孙的手指按上琴弦的那一刻,她方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她本已做好了接受他怒火的准备,他看向她的目光却依旧饱含着深情眷恋,话语里甚至有些落寞悲伤:“我还以为你是没有心的,原来是这心早已在旁人身上了。为了那个男人,你甚至甘愿做眼线耳目,全然不顾自己性命深入王府这座虎穴——他真有那么好,值得你为他去死么?”
    关宜不确定他是真的知晓了她的身份,还是只是在试探她,战战兢兢地哀求道:“请郎君明察,妾自嫁入王府,一心都在郎君身上,从不敢有二心。妾惶恐,不知郎君为何会对妾生出这样的疑心,更不知郎君口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楚王孙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心里已软成了一团棉絮,可他不能心软,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此来获得阿父的欢心与信任。
    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亲自为她奉上一杯酒,语气温柔:“你能骗过我,却骗不了阿父。自你进了王府,他便知晓你是被侯府送进来的眼线,你传出去的消息也是他故意透露给你的。不然,他怎能顺理成章地让我的世子表弟因侯国的囚徒之乱得到皇上的擢升器重和褒奖信赖呢?
    “在阿父眼里,虽然你是敌非友,但只要你对他有那么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他即使知晓你的身份目的,他也不会取你性命。可如今的你,对他已没有价值了,那么,你便不能活了。”
    他将那杯酒小心翼翼地递至她面前,她的一双眼眸也映照在了这一方小小窄窄的酒盏里,水面微漾,模糊了她的目光。
    他不由看向了她的双眸,这双眼依旧水润灵动,点点泪光似融进了月的清辉,银光闪闪,煞是动人。
    他叹息着将酒盏送至她唇边,柔声哄着:“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恨我,这是阿父的命令,我不能违背父命。我不愿粗鲁地灌你酒,你自己饮下这杯酒便上路吧。”
    关宜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但真到了这一刻,她那枯木死灰一般的心却因见了章怀春的面而再次活了过来,此时竟对这人世又生出了无限的眷恋不舍之情。
    而今夜,那支藏着浓烈相思之情的曲子,果真是她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支曲子。
    可惜,她的思念再也无法传达出去了。
    ***
    酒入喉,如火烧心,这灼烧的痛蔓延至五脏六腑,让关宜体会到了剜心剔骨般的疼痛。
    楚王孙目光悲悯地看着她痛苦到扭曲的面容,喃喃低语:“能在死前见到你心心念念的人,你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夜色下,刘和的身影似鬼魅一般出现在了这狼藉不堪的宴席上,冷眼看着已失去了气息的关宜,笑着对楚王孙说:“你做得很好,颇有乃父之风!那些残留在府上的余孽,我也交给你处理了。我上京后,你得替我好好打理这国中的事务,莫让你大父钻了空子。”
    楚王孙敛起了眼中的伤色,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孩儿遵命。”
    而刘和毕竟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似是十分不舍眼前这个已毫无生机的女人,轻声开解道:“她不过是一介贱民之女,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只要我们能举事成功,他日,这天下女子任你挑选,那侯府的二女公子也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楚王孙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般,默不作声地抱起地上的关宜,用随身携带的帕子细心温柔地替她擦去了脸上的血渍脏污。
    “阿父,我带她回去了。”他毕恭毕敬地与刘和行了一礼,“此去雒阳,阿父万事小心,孩儿等您回来。”
    刘和却颇瞧不上他为一个女人消沉至此的模样,更担心他的温软懦弱会坏了自己的大事,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告诫着:“我走后,国中大事有钱国相打理,你无须多操心。你的紧要任务是盯紧你大父与你堂姑母,在我回来前,不能让你堂姑母离开王府半步!”
    楚王孙目光闪了闪,却很快敛起了眼中所有神色,顺从应道:“孩儿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