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纯自走马上任后,办事格外勤勉谨慎。他自幼饱读诗书,儒道法墨各家的学说著作皆有涉猎,又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上任两月便已熟知了当朝的律令科比,帮着萧侯相处理侯国内的人事公务也得心应手。
    而他在查阅整理狱中囚徒的卷宗、核查在押的囚徒时,却没在那些被判定了死刑的“大辟囚”案卷里找到那夜扰乱水街、杀害百姓的逃囚身影。
    那些人分明是从县狱里逃出的大辟囚,过往的那些侦查文书、审讯供状、签发牒书怎会随着他们的伏法而好巧不巧地消失呢?
    他心中生疑,连忙将狱中的狱吏唤了过来,温和有礼地请求道:“我查阅了狱中的所有卷宗,却没看到那伙越狱杀害水街百姓的凶徒卷宗。你能帮我找出来供我查阅么?”
    听了这话,那狱吏一肚子的牢骚不满,言语不敬且不耐:“郑功曹,您没听到散堂鼓早已敲响了么?您是不知道,自您上任莅事以来,这县寺里的人便对您攒了一肚子的牢骚埋怨,说您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芝麻绿豆点大的事也要三番五次地追究过问。说好听点儿,是谨慎精细;说难听点儿,就有些迂腐愚直了。
    “而有些事啊,是不能过问追究的,我劝您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些回家侍奉大女公子才是最要紧的。”
    郑纯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鄙夷,目光沉了一沉,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而狱吏的一番话,也让他意识到那伙凶徒出逃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他不由想到了曾被那伙凶徒劫掳后不知所踪的明家小郎君。
    也许,那小郎君还活着。
    ***
    冬日的黄昏凄清寂寥,漫天雪色却将这昏黑天际映照得圣洁明亮了几分。
    这段时日,章怀春已习惯了郑纯的晚归,很多时候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归家的,每日唯有早间能见到他的面。即便偶尔归来得早一些,他也会在安寝前一个人待在书室里,鲜少像新婚时那样同她夜谈诉情。
    她知晓自己不该埋怨责怪他,但是,他这样不将她放在心上,她做不到如从前那般宽容大度。
    她不是神佛菩萨,只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寻常女子,无法忍受倾慕已久的郎君在新婚不久之后的冷淡态度。
    因此,她想要惩戒报复他一下。
    她让青楸回一庭芳取来了熹宁帝当年赠予自己的玉环,在看到这枚承载着少年帝王诺言的玉环时,她的内心仍是被触动了。
    阔别多年,也不知昔日的少年帝王是否仍如最初一般温和宽厚。若是知晓她想要利用他来试探郑纯的心意,他是否会怪罪于她?
    念及那个让她患得患失的郎君,她唏嘘不已。
    她厌恶这样猜忌不安的自己。
    ***
    郑纯满身风雪回到西跨院时,天尚未黑透,这让章怀春觉得甚是不可思议,甚而有些担心,忍不住关心道:“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郑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说:“我想与你说件事。”
    章怀春却并未将他口中的那件事放在心上,却是柔声催道:“你还没用饭吧?有什么事,用了饭再说吧,我让秋香给你送吃的来。”
    郑纯并未拒绝她的好意,却能从她一如既往的柔情里感知到她的冷淡。他知晓缘故,却又不好当着青楸与秋香的面对她说些什么,只能叹息道:“我先去见见母亲。”
    回来时,桌案上已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而章怀春待他的态度依旧是带着点冷淡疏离的温柔。
    她如此态度,让他心上很不受用,却也只能一声不响地用饭。她温情脉脉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
    “日后,我会早些回来的。”他忽看着她赌誓般地说道。
    章怀春怔了一瞬,笑着轻声劝诫道:“你既受了萧侯相的荐举提拔之恩,就该克己奉公,凡事以公事为重,不用太在意我。”
    郑纯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讷讷问:“你……不愿我早些归家么?”
    章怀春垂目不答,继而关切问道:“官署里的掾吏有人为难你么?可曾给你使绊子?”
    郑纯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应了声:“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章怀春明知他是在逃避,却也不忍心揭穿他。
    她忽然有些疑惑了。世间男女夫妇,为何女子嫁入夫家便是世人津津乐道的天经地义之事,男子入赘妻家却好似犯下了弥天大错而要受尽世人的冷眼嘲讽呢?
    这团疑惑如阴云罩在她心间,使她对这世道也生出了些不满。
    她不明白,这世间的规矩究竟是谁人定下的?为何世人要如此耻笑入赘为婿的男子?
    郑纯博通经史,为人谦虚守礼,强过世间诸多男儿,却只因入赘了侯府而遭人明里暗里的耻笑羞辱。世人嘲笑的是如他这般入赘为婿的男子,实则是在苛责似她这样招婿入赘的女子。
    可世人有什么资格嘲笑郑纯而苛责她呢?
    ***
    夜里安歇时,郑纯最终还是没能将明家小郎君也许还活着的猜测说出来,却是在为她濯足时问了一句:“我听母亲说,你与三女公子要随着世子一道儿去雒阳了?”
    章怀春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不舍留恋,不禁喜上眉梢,轻轻应了声:“确有此事,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说。”
    郑纯抬目望着她,切切问:“何时回来?”
    章怀春想了想,道:“许要到明年春上冰雪消融了才会返程吧。”
    郑纯在心里默默算着日子,想到要与她分离如此之久,愈发懊恼自责这段时日没能好好陪侍她。
    他默不作声地替她擦干了双脚上的水渍,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了床帐里。正要为她宽衣,她却抬手牵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掌,凑近问他:“为何不说话?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么?”
    她手指轻抬起他的下巴,目光紧紧锁住他紧抿的双唇。唇齿交融时,她能感受到郑纯的紧张,她却在勾动了他欲念的那一刻,在他舌尖上留下了她不轻不重的齿痕。
    疼痛,让他犹豫不安地退出了她温柔甜蜜的陷阱,再不敢轻易靠近她。
    章怀春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却又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在他耳边柔声细语道:“为你这段时日冷落了我,未见你时,我想着定要好好惩治你;见了你,却又不忍心看你伤心难过。方才……算是为我这些日子受你冷落出的一口气。”说着,她又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问他,“会很疼么?”
    郑纯却不回答她,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搭在她腰间的双臂已不自觉地搂住她的肩背。他微微低头,便衔住了她的双唇。
    外头风寒雪冷,帐内却如涌热浪。
    他已不再是新婚夜里那个懵懂青涩的少年,分花拂柳、探花取蕊已是驾轻就熟。
    然而,在两人情意浓烈到难舍难分之际,他却在这片凌乱暧昧的罗帐里看到了一枚玉质青黄的兽面开口玉环。
    他不知她何时藏了这样一枚玉环在枕下,这时候却无心追究这玉的来历,只是觉得格外碍眼,正欲将这玉环随身上的衣裳扔出帐外,却被她急急地喝止了。
    “当心!”章怀春起身将那玉抢入手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笑,“这可不是寻常的玉环,若是摔碎了,我的脑袋也许便保不住了。”
    不待郑纯询问,她便向他说了这玉的来历。即便是她想要利用这玉环背后的约定来试探他的心意,她也毫无保留地对他说了。
    郑纯这才知道自己方才险些儿酿成了大祸,然而,得知这玉环竟是熹宁帝赠予她的定情之物,他便有些如鲠在喉的难受。
    而他几乎也忘了,在侯府招他为婿之前,她便是太后钦定的皇后。
    此次入京,她必定会再见到那赠予她玉环的熹宁帝;而他如此渺小卑微,又怎及得上那宝座上的天子呢?
    他担心,她会就此而一去不回了。
    而他,竟在嫉妒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这样的心情令他感到局促惶恐,甚而觉得可耻,让他不敢审视自己的内心,更不敢面对章怀春。
    他以君子之行修身养德,力求身心俱静,如今却困于情爱里,让嫉妒猜疑坏了内心的清净平和,这让他感到万分痛苦,只觉侮辱了先贤君子的教诲与恩泽。
    然而,他也因此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心。
    哪怕舍弃君子的操守,他也不愿舍弃心中的爱。
    ***
    “郑纯?”章怀春不知面前的郎君为何变得低沉颓靡了,抬手扶起他的脸庞时,竟发现他已流了满脸的泪,“郑纯,你……怎么了?”
    郑纯抬手捂住了脸,蜷缩着身子钻进了她怀中,久久地抱着她的腰身不肯松手。她的怀抱能抚慰他内心的茫然痛苦,即使身处暗无天日的地狱,也能让他见天光。
    只要她肯施舍自己一丝怜惜关爱,他便知足了。
    最后,他在她怀里说了一句:“怀儿,我将心都给了你,请你不要辜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