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承天门外停下,虽有恩宠在身,但顾沉月还是选择了下车步行,孟枕懒洋洋地缀在她身后,很是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对自己新获得的使臣身份还是有点不服气,“圣人的身子好了很多吗?大醉一场后没个几日能缓过来吗?要不殿下还是和臣一道去拜见太后娘娘吧?”
顾沉月没搭理她这狂言乱语,脚下步履不停,权当作没听见。
“阿月——”宿醉的后遗症席卷而来,孟枕打哈欠的手放下来,低着头看这精美华贵的一砖一瓦,繁复的花纹在疼痛中晃成一轮轮满月与群星——月神旗帜上固有的图案,也是每个祭品都需要日夜刺绣的花样。
她扶着脑袋定定地看了几眼,在心里轻轻描绘这再熟悉不过的图样,再抬首,仍是那幅不羁模样,笑着对顾沉月耸肩,“也不知道陇右的酒,还是不是旧时味道,殿下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经常喝的那种黄酒,名字叫什么来着?”
“连你都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想来也不算不上什么好酒。”顾沉月凝望她一瞬,潋滟桃花眼轻扫过孟枕轻颤的指尖,冷淡启唇:“我会赐你治外之权,急事你可自行恩断,不必回报。”
治外之权啊......对这熟悉的四个字,孟枕酒做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些。
“这一次以谁的名义?延嘉殿?万寿殿?礼部?三省?”
“圣人。”
孟枕猛地大笑出声,接着酒劲靠在顾沉月身上,眼看就要入禁宫深处,顾沉月怎么可能放任孟枕这样没规矩的样子被人看见留下口舌,可还没来得及扶她起来,友人一贯散漫的嗓音,裹挟着深秋寒气,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既已选中我去陇右,那又何妨再利用我些呢,士总是乐意为知己者而死的,不是吗?”
像只是被风轻轻吹过而已,顾沉月面色平静地扶她起身。
孟枕顺势站稳嘻嘻一笑,只静静地看着她,旋即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礼后径直朝万寿殿中去。
顾沉月目送她转身,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侧。孟枕果然已经明白自己为什么选她去陇右了啊,送曾被选中为祭品又逃脱掉的女郎回那片不蛮之地,顾沉月当然是刻意为之,只有这样敏感的身份,才能轻易触动陇右那边月神殿躁候不已的神经,才能——引发叛乱,清缴,换血,十二州县悉数收入囊中。
一切不过是对岭南之事的简单复刻而已。
更何况,她还许了她治外之权不是吗?
顾沉月平淡地抬起那双似情非情的桃花眼,步伐坚定地朝甘露殿而去。
一切如预计中顺利,久病的圣人侧身附靠在室内龙椅之上,见她穿过层层通报而来,也只是不为所动地翻过手中书籍一角。
“臣,参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圣人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直上直下的脊梁,嗓音平稳,听起来倒不像一个久病酗酒之人,“月卿,此番前来拜见,是还没有得到卿想要的东西吗?”
顾沉月立在原地,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涌上心头,她抬起头,和这位远政已久的天子对视,“臣,谢过陛下隆恩,许江氏院首之位。”
刑部,御史台,三省门下,她早该明白,能让这些全部都参与进来的人,又有几个?她虽然得了书院彻底的控制权,但太后也因此次科举是由她主事而避讳,变相被控不再出朝。世家不会为太后请回,寒门出身的举子更不会在此节骨眼为太后说话。
见她乖顺地低头谢恩,圣人极短促地笑了一声,“自我久病以来,是太后一直在主持国事,大大小小的政令,有你协从在侧,很是尽心,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此处科举舞弊一事,你们寻常未有过经验,出些纰漏,倒也是人之常情,”圣人轻飘飘地说着,仿佛那个他刻意选出来的舞弊考生并不出自太后所支持的政事之下,仿佛他真觉得这只是一个偶然,“然如今太后年纪渐长,朝上琐事诸多,我总不好叫她一直替我劳碌,做人子的,岂能让阿母劳累,你觉得呢,沉月。”
顾沉月应声抬头,行礼,“母子连心,陛下一片孝心,让儿羞愧,太后娘娘将如此重要的国之要事交由我主理,我却不察,闹出了这样的笑话,那诸康伯虽是诬告,却惊动天下举子,更是闹到了您面前,没能做到为您分忧,让您安养身体,是儿之过,儿愿受责罚。”
圣人却又笑了笑,略一抬手示意她起身,“沉月替我查清了这科举冤案,何过之有?更别论这丹心书院和国子监这两个学府重地的学子们,都为那江氏叫冤陈情,可见此案是有一些蹊跷。“说到这里,圣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还好没冤枉了此等栋梁之才。”
“得陛下明察,此乃江氏之幸。”
圣人点点头,又提起另一件事来,“之前家宴,我有意让你阿弟领了尚书省的位置去,可惜太后体谅他年纪小,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为朝上诸事累心,我倒是还不知道你的想法,沉月,你是如何看这件事的呢?毕竟你曾经,也是在尚书省下两部轮转当差过不是?”
“阿弟虽年幼,但毕竟是陛下骨肉,稍加指点,也可在尚书省内六部领职做事。”
“你对他的评价倒是比他那几个夫子都高,既然如此,那何须六部起做?”圣人脸上仍是笑意,“我打算给明灼在省内一个位置,让他跟着尚书省内的老人们做事,你看这个安排如何?”
顾沉月眨了眨眼,“儿如今在中书做事,并不清楚尚书省如何。只是薛、杜二位大人皆出自名门望族,百年风范,尤其是薛大人,桃李满天下,想来定是擅长教书育人的。”
薛氏门客遍布朝野,杜氏为二皇子母族另一支。
顾沉月抬起手,行礼,“父母爱子,则为其计深远。阿弟定能领悟您的拳拳爱护之心。”
圣人脸上的笑意微僵,卷着书的手抬起,似在沉吟,“不过,明灼如今年岁确实还没到该正式入朝的年龄,少年人难免折腾,就不必劳烦薛杜二位大人,让她们族中年岁相仿的弟子来也不错。”
顾沉月跟着点点头,“若是这样,儿正好有一人选,薛大人的侄儿薛枕栖以往在国子监求学时便富有美名,待人接物俱是上佳,年岁也与阿弟相近,如今正好在尚书省做事。”
“薛侍中的侄儿?那倒是不错。”
“只是......”顾沉月露出为难的神色,“如今恰逢两国盟友和谈之时,礼部忙碌,此等重事,尚书省内当然是要人去监察在侧是,薛大人选的人,似乎就是他这个侄儿。儿怕薛枕栖忙碌,恐无暇顾及阿弟。”
“这有何难?四夷来朝,则受其表疏而奏之。这本该是你们中书省的职责所在,只是太后念旧,让......沉月,你可愿领了这朝差事,为父分忧?”
“儿自然愿意,只是事前从众星台面见国师归来后,国师建议儿去一趟陇右。”
“陇右?”听见国师的名号,圣人眯起眼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无需理会,你方从岭南归,国师建议你的,所为何事?”
“是和儿的......母妃相关,国师提及儿母妃曾在陇右有过巡游——”
圣人瞳孔猛然一缩,握书的手瞬间用力,直接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陇右路远,未免你奔波劳累,你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去,代为吊唁即可。”
“是,儿领命。”
“朕也乏了,你且自行退去吧。”
“是,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