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镐京。
大雍国都所在之地繁华似锦,所有的奢靡华贵都被隔绝在了巍峨皇城之内。
这堵墙之外不到百里之域还因为连年干旱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械斗横生,惨遭军队镇压后尸横遍野,了无生气,荒凉一片。
而皇城之内却是另外一番国泰民安,紫醉金迷,繁荣,喧嚣,就算整个大雍国土都陷入水深火热又如何?这里是皇城内,九五之尊坐镇之地啊。
哪怕这半年来隔三差五就有人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城内百姓也从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慢慢适应,如今再听到又有人拖家带口被砍了脑袋也是麻木了。
此时的皇宫外行刑台上,新鲜的血迹还未凝固,一层层地浇灌在了深暗色的石阶上,刽子手收起砍缺了口的大刀,和一众神情麻木的宫人侍卫离开,围观的百姓寥寥无几,就连死者家属也不敢大声悲嚎,迅速地让人收拾了遗体逃也似地仓惶离开。
没有人来细究被砍头者的身份,惹怒了谁,犯了什么罪?他们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明天自己的血会不会也如这般浸染在了这石阶之上。
“快,快走。”
不远处的巷道里停放着的一辆马车里,有人发出一道指令,嗓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惊恐。
驾车的仆人早就被吓破了胆,哪怕每天都听到又有谁没了脑袋,也绝对没有近距离直面砍头这么更有冲击力,他惨白着一张脸,有些慌乱地挥起了马鞭,驱车离开,跑出巷子才发现跑错了方向,立马要调转车头,没想到跟一辆马车迎面撞上。
“砰”的一声巨响,马车被撞得一个踉跄,摇摇欲坠差点侧翻,仆人吓得大惊失色,好不容易稳住躁动不安的马匹,见对方马车没有任何标志怒气冲天。
“瞎了你们的狗眼,没看到这是谁家的马车吗?”才经历过直面砍头的洗礼,恐惧也需要发泄,仆人本就趾高气扬惯了,对方马车虽然大,但一看就不是皇城里眼熟的车辆。
半年前开始便有源源不断的商队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圣上寿诞在即,镐京城里汇聚的人越来越多,出行时道路都变得拥挤,来往大多数都是低贱商户的车辆。
仆人见对方衣着普通便气势汹汹,姿态高人一等,对面马车的车夫却忙赔笑,“这位爷,敢为车里是哪位老爷,小的有眼无珠,这就下来赔礼道歉。”
仆人脖子一扬,“我家少爷可是……”
话未出口,车内就是一阵压抑痛楚的低斥声,“住口,赶紧走。”
仆人脸色一变,冲着对面那辆马车重重一哼,不再多言,扬起马鞭驱车离开。
马蹄声很快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里,只见停着的那辆马车上,车门被马车里的人抬手敲了一下,那车夫便顺势往后一仰,粗声粗气,“干啥?”
马车里的林渔,“走,先回去。”
易容充当马夫的霍英抬手扶了下头顶的帽子,视线飘向之前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唇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好大架子的少爷呢。”
真当他不知道马车里是谁呢?行至鬼鬼祟祟,马车上的标志却没摘。
这般见不得人搬不上台面处事手段的大少爷,啧。
霍英朝着那边吐了口唾沫。
此时的临安街上,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跟来时拥挤的道路不同,一进了临安街便隔绝了喧嚣般,无其他原因,只因这条街上住的主家身份都显赫,王侯公爵,高官名人比比皆是。
这是连自诩高人一等的皇城百姓都要小心翼翼踏足的地方。
这辆并不起眼的马车一溜烟地绕过长宁侯府门口斑驳的石狮子,就从后门进去了,马车一停,便有仆从赶紧上前来,撩开车帘子。
“世子!”
只见从马车里下来的长宁侯世子林不群惨白着一张脸,手紧紧抓着马车车窗,头上的发冠有些歪,身上的衣服也有些乱,额头上有红肿一块,一看就是方才马车被撞时一个不留神给撞趴在车厢里了。
驾车的仆人见状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砰砰磕头,世子心有怒气,挣扎着从车里下来后狠狠踹了那人一脚,“滚。”
世子发怒,下人们都战战兢兢,没人知道世子为什么会动怒,只有那被拖出去被打得半死的仆人知道,世子是被侯爷安排去偷看了砍人现场,惊惧之下找不到发泄口,像只无头苍蝇朝着长宁侯的院子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出了哭音,“爹,爹……”
……
“你说那位‘布裙世子’明天还起得来不?”回到城西小院,霍英取下头巾,摸到脸上伪装的皮肤,下手轻了点儿,调侃。
长宁侯世子林不群的名字是长宁侯亲自取的,听说名字出自‘卓尔不群’一词,从名字上可见委实寄予了厚望,跟林渔和林玦两姐弟那随便烂大街的名字截然不同,人家可是三个字的呢。
结果呢,再高雅的名字也拯救不了他那庶子上位的出身,再加上其并不出众的外貌,猥琐行事的作风,小肚鸡肠堪比女人,于是‘布裙世子’的名声在镐京风靡而起。
“起不来也得起啊。”同样做过伪装的林渔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出来,打趣道,“听说现在没人敢不上朝,不去上朝的都去地下报道了。”
霍英呸了一声,“怂货。”骂完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听着院外不远处的嘈杂人声,总感觉眼前的人间烟火气维持不了多久了。
几天前,他们以漠北商人的身份混进了镐京,这两年霍英虽然没回来,但自小在镐京城里长大的他跟林渔一样对这座城的布局是了如指掌,所以他们选择住进人口密集的城西区。
这座院子也是霍英曾经买的,拐了七八个弯落在了别人名下才没被查出来。
借着圣人寿诞庆贺之际大隐隐于市。
今日会碰到长宁侯世子林不群纯属是意外,谁会想到堂堂长宁侯世子会偷偷前去观摩人家砍头呢?
“他今天为什么会在哪里出现?”霍英不解,“就他那看到血就晕倒的怂货样,也敢去看人家人头滚滚?”
“派人去打听一下今天被砍头倒霉蛋的身份就知道了。”林渔跟霍英说了几句,视线就落在了院子里。
顾栓子在院子里的井口边打水,水桶晃晃悠悠起来,看着里面清澈的水,神情微变。
林渔见他半响没动作,走过去,“怎么?”
顾栓子眼神有些凄然,“镐京有水。”
林渔心里了然,“当然,镐京是大雍国都,不会缺水。”水井都挖到土层几十米以下了,再加上镐京附近还有条临江河。
顾栓子又喃喃,“也不缺吃的。”
临江河自西向东,流经之地历来都是水位丰沛之地,偏生去年雨水不丰,水位下降,镐京这帮老官爷们以钦天监测算为由人为截断了临江河,致使距离镐京城仅百里之遥的蕲州曲阳等地大旱,上游的镐京歌舞升平,下游的州城饿殍满地。
实在说不清这大旱到底是天灾还是人为。
干旱,贫瘠,饥饿,叛乱,镇压,死亡……林渔真怕这一路的经历让这孩子有了心理阴影。
“为什么?”顾栓子想起了被阻拦在高墙之外的难民,他们像猪狗一样被抽打,被驱逐,他们能活着走到这里却死在了城墙之外。
而城墙之内夜夜笙歌,食物,水源充足……
城里的狗都比城外的人活得好。
林渔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去洗个澡吧。”
少年这模样看起来很想偷偷拎着这桶水翻出高墙之外送出去。
“哪怕你省下洗澡的水让自己变得臭烘烘的,也依然改变不了当下的现实。”
顾栓子醍醐灌顶,灰头土脸的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的红晕,拎着水桶大步回房去了。
因为舍不得用水,他都快忘了自己身上有多臭了。
还需要小嫂子来提醒他。
真不应该。
目送少年拎着大桶水离开的背影,林渔倚靠在廊柱旁,跟才从后门进来的霍英对视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去了隔壁屋子。
一进门霍英便低声,“今天死的是曾家的人。”
“曾家?”林渔沉吟一声,挑眉,“御史的曾家?”
霍英点头,脸上闪过一抹疑惑,“这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阵嘎嘎乱砍啊。”
就他们所得到的消息,这阵子死的人官职没有任何偏向,前有礼部尚书因为去年秋闱被质疑一时愤慨至极朝会上撞柱以死明志,开了不好的头,紧接着老皇帝似是被触怒,一个冬天都没缓过来,憋着一口气开春后就嘎嘎乱杀。
朝中六部的都榜上有名,死的人多了,整个朝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唯恐自己下一刻成了老皇帝的刀下亡魂。
更有朝臣私下愤懑,礼部尚书让您郁结,您去砍礼部的人啊,怎么还带牵连的?
活着的朝臣们战战兢兢,死了的也不敢再闹,于是在寿诞之前,整个镐京的气氛诡异的祥和安宁。
以往那些朝臣家里的贵族子弟们当街招猫逗狗,窃香暖玉的,如今都龟缩在家里当起了鹌鹑。
“曾家?”林渔沉思片刻才若有所觉,“这个曾家我怎么感觉有点……”
霍英瞥她一眼,“有点耳熟是吧?你是不是忘了你那个继母姓谁名谁了?”
林渔恍然大悟,“哦!”眼神瞬间变得意味不明,“原来是那个曾家啊。”
如今的长宁侯夫人,从继室抬为夫人的‘曾’姓啊。
“死的这个正是这位侯夫人的兄长。”霍英刚才说是去后面栓马,其实是趁着这个时间去后院整理了这些信息,“啧,我看最近曾家运道有点背,前些天死的那个听说也跟曾家有点沾亲带故的。”
林渔想了想,这些消息也该弄清楚,省得到时候办事时因为信息差的缘故招惹麻烦,“长宁侯侯府继续盯着。”说完她的眉间闪过一抹愁色。
霍英似有所察,同样也是愁容满面,“镐京如今局势不好,想要不动声色地带走秦叔伯一家人恐怕不容易。”
是啊,林渔最近都在愁,先别说将人带走了,她现在想的是,要如何悄然无声地接近被严密监控的秦家人呢?
……
入夜,毗邻临安街的一条巷子内,一户宅子门口,古朴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出来的人弯腰驼背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站定在一旁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里的长竹竿将门廊上的灯笼给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取了灯笼,换上一小节的蜡烛,点燃,又重新挂了回去,结束后才缓慢地回了宅子,吱呀一声合上了大门。
这一声关门声却显得异常特别,明明巷子空旷,随着着门一开一合间,仿佛将暗夜里隐藏在这条街上的牛鬼蛇神都给惊醒了一般,不知道吸引了多少隐匿在暗处的目光。
宅门外暗流涌动,宅门内也不平静,颤巍巍的老人挂完灯笼后一关门驮着的背挺直了,腿脚也不再颤巍巍,步伐轻盈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步子奇快地穿过回廊闪身进了一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
而此时的屋子里看似安静,推开门后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睁大着双眼望着门口。
见到进来的人,全都变了神色,但人人都保持着安静,没发出多余的声音。
“爹。”进门的秦勇挺直腰背后才显露出其真正的身体轮廓,他扯掉贴在脸上的胡子,将头顶的假白发套取下来放在一边。
面对着众人满是希冀的目光,他对着主位上的老者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他们入京后的第九十八天,也是第九十八次摇头。
监视他们的人依然没有撤走。
屋内一众老小看着他摇头,眼底再次涌出一抹绝望来,然而这绝望的神情很快又被坚韧的执著所淹没,他们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了,没道理死亡路上都走了几遭了还这么畏惧死亡。
此时主位上的秦之恒抬抬手,正要说话,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旁边坐着的一对男女立马紧张起来,一个赶紧端水,一个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爹,您缓缓。”
“祖父……”
“老爷……”
一屋子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直到老人喝了水缓了几息才平复下来,出声道,“我没事,时辰不早了,大家都先歇着去吧。”
他说着看着同样因为紧张他而跑过来替他轻抚胸口的七岁小娃娃,眼里流露出一抹心疼来,伸手摸摸他的脑门,“祖父没事,华哥儿不要担心。”
被唤作华哥儿的小男孩长得最瘦弱,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身体不好看着不像是七岁,更像是四五岁。
老人身侧端水的女子也收起了担忧神色,对着父亲行了礼,“爹也早些歇息。”这才拉着孩子离开。
待屋子里其他人相继离开,最后只剩下了父子三人。
秦勇走到父亲身边,看着正在替父亲把脉的二弟秦文,紧张低声,“如何?”
秦文虽然随着父亲从了文,但年少时也学过一些医道,也亏得学了这本事,秦家一大家子被发配到漠北的这一路才保住了一些人。
否则他们秦家恐怕早绝了后了。
秦文也没避讳,“爹到底是伤了根本,从漠北回京这一路又旧疾复发,还得好好调养才行。”
虽然担心,但镐京条件还是比漠北好,至少寻医抓药要方便多了,只是回来这么多时日了,他们连衣食住行都被监视着,想要试图通过联系旧友探寻一二消息的事情根本没法做。
他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也曾有机会接触到曾经的旧友,只可惜,愿意接触他们的人极少,树倒猴孙散,早已物是人非。
他们被人从漠北带回镐京,上面的态度不明朗,他们便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等死鸟雀,不知归途将会在何处。
是仅剩的族人们人人一杯毒酒,还是一人一条白绫,一网打尽?
等待是最消磨人意志的。
“栩儿和华哥儿的事……”老人叹了口气。
秦勇和秦文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擅于安慰人的秦文开了口,“爹,三妹心意已决,爹还是成全她吧。”
他们之所以积极奔走,是想将秦府排行第三的秦栩,也就是他们的嫡亲妹妹和亲外甥寻一条活路。
当年秦家遭难被流放,为了不连累其他人,秦府嫡系子弟已有家室的都自请和离,然秦家的两个儿媳都不同意,连出嫁女秦栩都带着孩子回了秦家。
秦勇秦文的血脉自是无法脱离。
大雍律法发配者不牵连出嫁女,奈何秦家的出嫁女生的是个儿子,他有秦家人的一半血脉,这在有些人眼里容不下。
没道理秦家一家子都没了,还留一个漏网之鱼。
华哥儿若是继续留在秦栩的夫家,这边秦家人刚流放,他恐怕就会死于非命。
于是秦栩带着儿子和离归家,一道被发配漠北,九死一生。
老人闻言微微蹙眉,很想反驳小女儿的决心,大人可以死,但孩子怎么能?
可想着发配路上没了的大儿媳妇和小孙女,老人眸中压抑着的沸腾怒火又起,是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死有什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