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多雨的七月，炎热的八月，转眼到了忙碌的九月。

    开学后，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

    蓉江大学有个体育大学的外号，原因无他，自建校以来，历任领导把狠抓学生的身体素质当作首要任务。

    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天要跑操打卡，至于体育课，更是丰富得令人发指。

    在别的学校，攀岩、游泳、健美操之类的课程要靠抢，在蓉江大学不用，什么三大球三小球，秧歌武术跆拳道，通通进入必修。

    这学期除了常规的800米、50米、仰卧起坐、台阶测试，新加了排球。

    考试要求考生正面双手对墙垫球，高度必须在2米以上，一分钟24个算合格。

    唐怡萌没接触过排球，为了通过考试，不得不在课下借球练习。

    刚练了一天，两条胳膊布满淤青，大块的暗红穿插着鲜红的血点，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

    唐怡萌本人没什么感觉，她从小就这样，碰一下就会皮下出血。

    别人不一样。

    特别是叶沛良，看到后非要拉她去医院。

    唐怡萌反复说着“没事”，“就是看着吓人”，“去了也没有好办法，还不是回去养着”，叶沛良才放下念头。

    唐怡萌拿出笔，翻开笔记本，喝了水，又喝了一口水，一直到喝了大半瓶，叶沛良还在盯着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看。

    吞咽的动作不自觉地放慢。

    唐怡萌好像听到他的叹息，以及比叹息还轻的询问：“疼吗？”

    水流顺着嗓子下落，勾勒出心动起伏的模样。

    唐怡萌盖上杯盖，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不疼”压了下去，换上自己都想象不出的矫揉造作：“有一点点。”

    叶沛良说：“别记笔记了，我给你写吧。”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叶沛良开玩笑道，“要不是违法，我都想替你去考。”

    唐怡萌瘫在椅子上捂脸叹气：“你要真能替我考就好了。”

    这几天既要上课，又要做作业，还要练排球、复习考研，如果只要一两天也就算了，偏偏要持续四个月，唐怡萌非常怀疑，自己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暑假里，光考研这一件事就足够让她心力交瘁。

    现在又冒出好几件事，疯狗似的撕扯着有限的精力和单薄的脑子。

    上课时，唐怡萌会抓耳挠腮地想，要是能用这个时间做英语阅读就好了。

    做英语阅读时，她会不自觉地为排球考试担心。

    好不容易练上排球，又在为昨天实在抵不住困倦，少背了一个单元的单词而悔恨。

    唐怡萌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像陀螺似的自以为是的旋转，不知道哪天就要倒了。

    然而非常遗憾，除了惶惶不可终日地被迫向前，她暂时想不到彻底摆脱的方法。

    硬要说的话，还是有一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唐怡萌为了考研，和叶沛良学了几个月英语，考研能不能考上不好说，六级倒是稀里糊涂地通过了。

    查分那天还有一段插曲。

    有过几次失败经历，唐怡萌并不对这次考试抱有多大希望。

    结果和之前一样，又是四百出头的成绩。

    差不多过了半分钟，唐怡萌才在一片混沌中渐渐苏醒，屏幕上的分数比分数线多出十几分，是通过的意思！

    唐怡萌很怕自己搞错了。

    以至于专门问了熊贝儿，等对方确认，她才彻底放心，她真的通过了六级。

    事后想起来，唐怡萌十分庆幸自己考研不考数学。

    搞什么啊，怎么连最简单的比大小都不会了。

    这应该算是考研路上的意外之喜。

    不管考研结果怎么样，至少六级证书到手了。

    薄薄的一张纸，既给了唐怡萌信心，又滋生出勃勃野心。

    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狠狠逼自己一次，根本不知道自己能飞到多高。

    好事一件接着一件。

    补课结束，叶沛良问唐怡萌要不要一起吃饭。

    唐怡萌差点就答应了，一想到路上要花时间，等菜要花时间，回去还要花时间，就摆手拒绝了。

    这段时间，她连食堂都不怎么去。

    一日三餐靠肉夹馍、煎饼果子之类的东西应付，不需要太多时间，还能在吃饭的时候顺便看一看必背知识点。

    她盲目地在所有能抓得住的事情上寻求安慰，好像只要把自己榨取到极致，就能求得一个好结果。

    收拾完东西，唐怡萌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别问她为什么忙成这样还不把手机扔了，上网还是要上的，不然换了教材都不知道。

    绿色软件上，班级群冒出消息。

    唐怡萌大概猜到一些，为了不勾起伤心事，就不看了。

    没想到差不多的时间，熊贝儿发来“恭喜”，还夸她“牛牛牛”。

    唐怡萌有了预感，急急忙忙进入班级群查看历史消息。

    密密麻麻的文字摆在眼前，她的脑子又一次坏掉了。

    之前是忘了数学，这次是连汉字，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了。

    要不是熊贝儿提前说了恭喜，她差点要拿出身份证比对。

    确认无误后，唐怡萌抓起英语卷子扔了满天，激动且狂妄的笑声一并抛了出来：“考研就到这里吧！我不学了！”

    不学了？

    叶沛良也在看手机，听到唐怡萌说“不学了”，第一反应是，难道她要……结婚？

    询问的眼光刚要递出，来自洗发水的甜香冲破咖啡的微苦撞了上来。

    唐怡萌抱住他，大声宣布：“我保研了！”

    说“抱”有些勉强。

    叶沛良坐着，唐怡萌站着，面前有桌子，身后是椅背。

    节节攀升的激动满得快要溢出来，等不及叶沛良起身，也等不及他完全转过来，唐怡萌嬉笑着伸出双臂，虚拢在叶沛良肩上，一触即分。

    咖啡馆里，坐在各处的客人被唐怡萌夸张的表现吸引。

    听到她说“保研”，众人欣然一笑，有羡慕的，有祝福的。

    “谢谢！”

    属于陌生人的微妙界限被短暂打破，即便叫不上名字，过了今天也不会再见，唐怡萌仍旧像女明星似的和众人逐一击掌。

    可惜她穿着裙子，不然一定要当场表演一个托马斯全旋外加白鹤亮翅。

    回到窗边的一桌，唐怡萌抽走叶沛良捡起的卷子。

    她笑叶沛良多此一举。

    如果是在自己家，她早就把卷子撕成碎片扔了一地，反正也不会再看，还小心翼翼地整理什么。

    叶沛良手上一空，理智落了下来。

    刚刚事发突然，又是保研，又是拥抱，等他反应过来，唐怡萌已经跑了。

    当小姑娘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叶沛良缓缓起身。

    这种感觉非常不真实，日夜摇曳在心上的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定下来了。

    唐怡萌保研了，也就不再需要他帮她补习英语。

    等她正式入学，一年拖一年，有关“毕业就结婚”的承诺再不会有人提起。

    这不正是他们希望的吗？

    叶沛良扶了扶眼镜，再抬眼时，唇上牵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素昧平生的路人都在向她祝贺，他也不能例外。

    叶沛良郑重补上：“恭喜。”

    唐怡萌笑开了花：“同喜同喜。”

    太好了！

    唐怡萌对保研的认知朴实无华。

    什么提升学历、延缓就业通通不在唐怡萌的考量范围。

    她真正在意的是，她终于可以不再过这种随时可能猝死的日子！

    和通过六级一样，上学期为了考研，唐怡萌被逼着学了一遍专业课。

    从来都是临时抱佛脚的唐怡萌因此体会到扎实学习的益处。

    在期末考试时，随便复习一下，中兽医学、兽医寄生虫病学、兽医传染病学、兽医临床诊断学，每门课都拿到高分，年级排名瞬间跃至前列，再加上有同学放弃保研名额，本来与保研无关的唐怡萌意外捡漏！

    读书十几载，回忆起来只有痛苦。

    回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尴尬，做不出题的挫败，考试不及格的打击，被家长指责的恐惧，像无处不在的尘埃，肆意充斥在她的现实与梦境。

    只有这一次，唐怡萌可以在成就感的驱使下，扬眉吐气地说出，小唐，有点厉害哦。

    连着几天寝食难安，如今尘埃落定，急需大吃一顿回血。

    唐怡萌拽着叶沛良的胳膊，兴高采烈道：“走，我请你吃饭。”

    出咖啡馆，上车。

    叶沛良问：“想吃什么？”

    唐怡萌没有立刻回答。

    请叶沛良吃饭，肯定不能太寒酸。

    粤菜、日料一类，他应该在商务宴请中吃腻了。

    唐怡萌系好安全带，促狭一笑，说：“带你吃点不一样的。”

    他们来到一家以辣出名的火锅店，还没进门，浓郁的牛油香味已经在肆意招摇。

    据说，这家的牛油锅底由重庆的老师傅亲自炒制，每周空运过来，绝对正宗。

    坐下后，唐怡萌开始点菜。

    鸭血、鲜鹅肠、水牛毛肚、鲜切雪花牛肉……

    火锅刚端上来，密集的辣椒漂浮在暗红的汤底上，静静等待一场惊天撼地的沸腾。

    叶沛良又扶了扶眼镜，问出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既然保研了，以后是不是不用……补英语了。”

    唐怡萌刚喝了一口柠檬水。

    微酸、发苦，还有点涩。

    从得知保研开始，唐怡萌一直沉浸在不用学习的喜悦里，至于早已成为习惯的英语课，还真没仔细考虑过。

    “怎么不用？”唐怡萌吞下柠檬水，为以后筹划，“现在只是有保研资格，马上要去复试，还是要突击一下口语。”

    叶沛良展颜一笑，说：“好，我回去准备一下。”

    “嗯嗯。”唐怡萌埋头喝着柠檬水，好像害怕对方撞破自己的小心思，“我能不能过复试，就看你了。”

    叶沛良说：“肯定能。”

    即便没在国内读本科，他也有所耳闻，像唐怡萌这样只追求上岸的，把目标定的低一点，只要不是离谱到在复试考场把老师打一顿，肯定会有书读。

    叶沛良还有话想问。

    复试结束呢，本科毕业呢，研究生入学呢。

    她还需要他补习英语吗？

    叶沛良很想知道答案，又硬生生忍住了。

    不管火锅如何沸腾，只要他不伸筷子，就可以骗自己，这个不辣。

    火锅开了，唐怡萌抄起盘子往里下东西。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

    唐怡萌毫无防备，以为又是哪个同学约她去复试，喜滋滋地拿起来。

    屏幕上，熊贝儿咬牙切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个挨千刀的干这种缺德事？”

    唐怡萌打开班级群，脸色一变，是热辣的火锅都暖不过来的惨白。

    叶沛良下意识倾身，不顾辛辣的白烟扑在脸上，急切地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