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给唐怡萌上课,叶沛良还带给她一个消息。
为了显示郑重,叶沛良清了清嗓子,说:“告诉你一件事,我打算考研。”
“考研?”唐怡萌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完全不合逻辑,“你不是有硕士学位吗?”
叶沛良云淡风轻地反问:“不能有第二个吗?”
瞧瞧这口气。
拜托,那可是硕士学位,说得像买菜一样轻松。
唐怡萌深感世道不公。
有些人有了一个还要一个。
有些人拿一个都费劲。
唐怡萌说:“有这个必要吗?”
其实叶沛良早就有过这个想法。
他本科学的机械设计,硕士读的经济学,另外对传媒、计算机、历史也很有兴趣。
可惜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付诸实践。
是唐怡萌给了他一个重拾梦想的机会。
他揣着一点忐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在那张略显清减却仍秀气精致的脸上,惊奇过后,疑惑铺开。
唐怡萌问:“你考什么?车辆工程?”
叶沛良说:“动医。”
唐怡萌皱眉,努力将两个字还原:“动力工程与医学?”
听上去像近年来非常时兴的交叉学科,用医学手段给发动机治病?
她好像看到过类似的论文,但她记得舆论以讽刺戏谑居多。
唐怡萌真诚请教:“有这个专业吗?”
叶沛良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毕竟谁都可以猜错,只有唐怡萌不能。
动力工程与医学?
叶沛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荒诞的笑话,他敬佩她胡扯的能力,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这一笑令原本昏暗的禅房立时明亮起来。
唐怡萌呆了一瞬,跟着傻笑:“嘿嘿……”
笑过后,叶沛良揭晓答案:“是动物医学。”
“嘶……”还真是她知道的那个“动医”,“真的假的?”
叶沛良拿出准备好的政治资料,说:“我们两个一起考,有什么不会的也能相互探讨。”
唐怡萌顾虑重重:“还是别了吧,这要是你考上,我没考上,多丢人啊。”
叶沛良不想给她压力,说:“那我考心理学吧。”
学经济学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系统学习一下,对现在从事的汽车研发销售也有一定帮助。
叶沛良有一定的英语基础,因为要给唐怡萌上课,单词看过了,真题也做过了。
至于思想政治,就不可避免地差了一些。
他没在国内上高中、大学,很多东西要从头学习。
叶沛良和唐怡萌商量:“以后我给你补英语,你教我学政治,怎么样?”
“我?”唐怡萌不太有信心,“我给你当老师?能行吗?我政治也一般般。”
“再怎么一般般也比我好。”
唐怡萌又一次傻笑:“那倒是。”
刚刚是她谦虚了。
她虽然在平常的月考中没及格过,但在会考中还是非常争气地拿了A。
连政治老师都在惊叹,某些人平常看着挺迷糊,关键时刻真能出成绩。
叶沛良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唐怡萌身上,恭恭敬敬道:“拜托你了,唐老师。”
“嘿嘿……唐老师就不必了,怪让人不好意思的,教学相长嘛。”
原定两个小时的课程因为说了些闲话,被迫延长到两个半小时、三个小时……
叶沛良也经历了从“再不走就赶不上晚宴”,到“反正已经迟了再晚一会儿也没什么”和“只要在结束前露一面就可以”的转变。
余韵悠长的钟声传来,唐怡萌说:“该用晚餐了,你要不要吃一点。”
没等叶沛良接话,唐怡萌又否认了自己的提议:“算了,也没什么好吃的。”
她翻出零食递给叶沛良,说:“要不要吃这个?”
叶沛良用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着她:“少吃点垃圾食品,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人给你送。”
“真的吗?”
果然是小孩子,一点好吃的就能满足。
“真的。”叶沛良看了看手表,“我该回去了。”
唐怡萌立即起身:“我送你。”
他们从禅房出来,穿过种有桂树的庭院,顺着连廊往前。
路过大雄宝殿,叶沛良竟然和来朝圣的香客一样,十足虔诚地给佛祖上了香。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唐怡萌还是忍不住说:“你信这个啊?”
叶沛良久居国外,又受过高等教育,学的还是理工科,她实在很难把他和虚无缥缈的神佛联系起来。
问过之后,唐怡萌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做生意的人大多迷信。
摆个风水石、栽个风水树是最基本的,求神拜佛也并不鲜见。
实在是因为这世上的事大多超出掌控。
莫名其妙来个大客户,突然发了一笔横财。
仔细复盘后,自以为能复制成功,结果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精心准备了一切换来一败涂地的结局。
次数多了,人们不得不归因于离地三尺的神明。
叶沛良也很难例外。
唐怡萌忍不住好奇,挑了一个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安全的,问:“你求的什么?新车大卖吗?”
叶沛良刚刚从和佛祖的无声对话中抽离,嗓音揉进一把历经世事的怅然,回答道:“不是。”
唐怡萌嘻嘻一笑,大言不惭地问:“不会和我有关吧?”
这话实在大胆,但也不算不合情理。
支撑着她试探的力量如野火一般稍纵即逝。
唐怡萌说完,根本不敢看他的反应,但叶沛良比她的动作更快。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叶沛良已经如清风拂月般点了点头。
唐怡萌没有问下去。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不是明摆着吗?
叶沛良怕她考不上,所以才求佛祖庇佑,只有这样,他才不用和她结婚。
在唐怡萌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
原本只负责英语,现在连政治也一起教了。
为了哄她开心,还冠上他也要考研的名头。
唐怡萌不是傻子,她能体会到叶沛良的良苦用心。
虽然大家很讨厌所谓的翻转课堂,但这招确实有用。
过去有限的实践就是确凿的证明。
高中时,地理老师让唐怡萌讲“文化传播与全球化”一章。
她通读课本教辅,大量查找资料,做PPT写讲稿……
为了在展示时万无一失,私下里演练过无数遍。
这么做的结果是,几年过去,她依旧可以脱稿讲出来。
据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费曼就是这样学习的。
面对陌生且具有挑战性的知识点,先理解记忆,再用浅显的语言教授给别人,最终实现深刻掌握知识点的目的,所以也叫“费曼学习法”。
七月的天气又潮又热,才走几步,叶沛良的背上已经洇湿一片,意外突显出肩胛骨的弧度。
他没穿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至手肘,下摆收进深色西裤,比平常凛然周正的模样更显肩宽腿长。
一步跨出寺庙,唐怡萌没有立刻离开。
她知道,叶沛良一定会回头。
等黑色轿车在山路尽头彻底消失,唐怡萌汹涌澎湃地萌生出一个念头。
她想,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既愿意给她当老师,又心甘情愿地给她当学生。
唐怡萌很努力地教,叶沛良也在很努力地学。
接下来的一周,他没在宏图汽车研发中心,也没在领盛资本办公。
早在一年前,为了赶上汽车智驾的浪潮,叶沛良已经带队考察过国内几家互联网企业,也接触过海外的几家科技巨头。
结果国内的几家公司坚持要在研发中占据主导地位,国外的几家公司根本不把宏图这样的中国车企放在眼里。
得益于早先在智能汽车领域的投资,叶沛良决定自力更生,牢牢把智驾技术和客户数据掌握在自己手里。
定下方向后,叶沛良牵头将宏图汽车前瞻部和自己投资的科技公司融合在一起。
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一加一大于二的强强联合。
然而事实是,一方是做发动机和传统件出身的工程师,对传感器和算法并不精通,另一方长期专注软件开发,对硬件逻辑并不理解。
这就导致两边的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却因为背景、理念、路径与话语权的争夺矛盾不断。
叶沛良干脆驻扎在新公司,从誓师会开始,重新制定目标,理顺工作流程,调整组织构架,迫使被寄予厚望的领头羊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刺。
连着一个星期,叶沛良没有离开过新公司的一亩三分地,一个汇报接着一个会议,一个会议又接着汇报,晚上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下。
这天空出半个小时的时间吃饭,叶沛良急急忙忙拿出一份资料。
同事随意扫了一眼,又不可置信地仔细看了看。
他确定没有看错。
页眉上明明白白写着“考研政治”。
“你、你看这个干什么?”
研究政策?
那也没必要从考研政治入手。
同事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笑着说:“怎么,你要考研啊?”
“嗯。”叶沛良抽空回答,“这科比较薄弱,要多看一看。”
“你真要考研?为什么?”
叶沛良扶了一下眼镜,说:“也没什么,就是想给孩子做个榜样。”
同事心想,叶总又没结婚,哪儿来的孩子?
叶沛良没有解释,凝神看着资料,快速浏览完,翻过一页,原本挺直的脊背骤然塌了下去。
“嘶……”叶沛良闭上眼睛,薄唇抿在一起,呼吸都不稳了。
“怎么了?”同事知道他身体不好,看到叶沛良将手按在上腹部,更加确定,“胃痛?”
“嗯。”
最近确实太累了。
他又要管研发,又要看项目,又要教英语,又要学政治。
之前隐约有些不舒服,都被他刻意忽略,这次彻底爆发。
纸上的字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而来,叶沛良被一阵又一阵的黑雾席卷。
他放弃忍耐,想要回办公室休息一下,结果刚撑着桌子站起来,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又将他按了回去。
叶沛良趴在桌子上,等同事拿来药。
吃过药后,疼痛也不见减轻,只好推了工作去医院输液。
细细的钢针刺入手背,叶沛良刚要松一口气,手机响了。
难得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理会所有消息,在看见“唐怡萌”三个字后,叶沛良赶忙打开手机。
唐怡萌发来一个音频文件。
叶沛良问:“什么?”
“我录的必备知识点,帮助记忆哒[可爱]。”
虽然对叶沛良来说可能有点多余。
唐怡萌没有说,她藏了一点小心思。
网上有现成的录音。
政治辅导书官方录制,从丹田发声的正宗播音腔。
但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好像只有自己录一遍,才担得起叶沛良一声“唐老师”。
叶沛良说:“谢谢。”
“[可爱][可爱][可爱]”
叶沛良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被疼痛扯平的嘴角慢慢牵出一个爱怜的弧度。
唐怡萌在朗读上相当业余。
有咽口水的,有断错句的,有口误后愣了一下,后面的话都带着笑的……
不得不说,唐怡萌念得不算好,在治病上却有奇效。
听了她的录音,叶沛良渐渐的就没有那么痛了。
反复听了几遍,叶沛良找出一篇英语真题,礼尚往来地录了一段。
就这样,互发“学习资料”成了两人的必修课。
那些录音,也成了陪伴彼此入睡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