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巡队伍一出皇城,看见衰草连天,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又涌了上来,如何狼狈,如何困苦,都历历在目。
这是不是元明月第一次不是为了逃命才离开的洛阳?
总算这次离洛有个归期,不必惴惴不安,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算自己又活过了几天,使她可以好好看看这一路的风景。
从洛阳到常山需要走许多日子,此行不光皇后来了,元季瑾来了,连封隆之也跟着来了。元明月隐隐猜得出,他是来监视元修的,之前反对元修北巡的朝臣,他可是主力军。
他是高欢的人,这点元明月从没有忘,也正因此,三哥偏偏看中了他。
一路上总要歇脚,每一日元修都要喊上明月一同用餐,元季瑾看着元明月那华美厌翟,早就心生不耐,故而又当着众人的面高声揭元明月的短:
“哥哥对平原公主才叫掏心掏肺,我这亲妹早就自愧不如。传言说,孙侍中对姐姐有意,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哥哥何苦要把姐姐也拽来,见不着孙侍中,恐怕她心头痒痒……”
元修狠狠瞪了季瑾一眼,这是亲妹妹,他不好发作,只严声训斥:“没有的事,别听底下的人胡说。”
季瑾再次发出尖锐的声音:“哟!无风不起浪!若没这回事,谁会闲的发慌在背后胡乱编排她!”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元修掷地有声,像只已经炸了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谁再乱传平原公主的谣,不管是谁,休怪我不客气。”
元季瑾很少见元修这副模样,那扑面而来的威压使她胆寒,也令她忽然意识到,他最本质的身份,还是天子,而自己,是臣子。
元季瑾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又不服气地瞧上一眼安静用餐的元明月,伶牙俐齿如她,若皇帝哥哥要发火,她也只能哑了炮。
高明珠暗自蔑笑,笑话季瑾又拿这事去触元修的霉头,之前她便被元修骂过,自那以后,她早就不提了。
一场插曲过后,这顿饭也算是能和和美美地吃完,明月沉默到放下碗筷的那一刻,她拍拍衣裙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厌翟如果冯翊想坐,那就给冯翊去坐好了。”
元季瑾听完这话,胸中顿时升起无名火:“你、你当我稀罕呐!用得着你在这装好人?!”
元明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剩下元季瑾坐在原处,胸膛起起伏伏。
元修道:“都出了洛阳,你还要在外头闹吗?”
元季瑾委屈地质问他:“我胡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分得清嘛?!好好的北巡,你带她来做什么?!”
元修道:“姐姐来北巡,是一早决定好的;是你非要跟来,如果你跟来就是和姐姐找茬,就早点回洛阳去。”
元季瑾又见皇帝哥哥也一扔碗筷,不回头地离了席,一瞬间,席上好似忽然降了温,连饭菜也不热了。
他这是不痛快,元季瑾心想,他不痛快的事可多着呢!
高明珠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讲的大事,冯翊何必扫陛下的兴呢?”
元季瑾睐一眼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嫂子,这才阴阳怪气道:“皇后头一次进宫,不知道这洛阳城里的稀罕事可多呢。”
高明珠一听便知她话里有话,佯装矜持地追问道:“哦?偌大的洛阳城,还能有什么稀罕事?”
这事说起来也是丑闻一桩,元季瑾有意低下声音,与高明珠缓缓道:“几年前,陛下还是太常的时候,被尔朱世隆列出四条大罪告到御前,因此便下了一回诏狱,其中一大罪,便是告他罔顾人伦,与从姐姘居。皇后可知道这从姐是何许人也?”
高明珠心头一紧,恍惚已经猜到几分,只听元季瑾启唇揭晓:“就是那陛下半步不离的元明月!”
这话一出,高明珠双手发抖,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元季瑾还不住口,与她细细讲来:“那是平定元颢之乱的第二年,有一天陛下回到家里,二话不说便收拾起行李,就这么搬到了旧国舅府上,之后没两个月就被尔朱氏弹劾了。”
高明珠结巴道:“平原公主是寡妇,我听说,陛下从小就和公主要好,恐怕是怕公主受人欺负,所以才……”
“哎呀,你何必找说辞!真怕受人欺负,为何不能找个男人再嫁?我曾经派人打听过,当年那宅子除了那个叫可玉的婢子,什么厨子、花匠、下人都没有!那么个空空如也的大房子,孤男寡女,就是我,啧啧啧,也不好意思拉着我亲兄长一同住!”
高明珠一时瞠目结舌,甚至刚吃饱饭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缄默良久,她相信是元季瑾添油加醋,呢喃了句:“……不会的,冯翊,你说的太过了,我、我不信。”
元季瑾无奈叹了口气,接着问她:“就算皇后不信我说的,那皇后总该想想,她一个从姐,无权无势,父母更是反贼,就算是陛下与她亲近,大可封个郡主,为什么非得封为公主?”季瑾与她细细数来,“……退一万步说,她元明月确实曾与陛下生死相依,就合该封她个公主,那为什么陛下不赐她公主府,反而留她在宫中,还给那宫院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揽月阁’?不光如此,她衣食住行,哪个不是逾制?我看,我出嫁,季艳出嫁,恐怕嫁妆还没她揽月阁的东西金贵!”
季艳说到此处,高明珠理所应当地记起那套茶具,全宫墙里,和皇后的纳采之礼同一套的茶具,送到了平原公主的阁中。
高明珠低下头轻轻推了把季瑾:“别说了,别说了……陛下要是知道我们信口传谣,又要指责。”
元季瑾跺了下脚:“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
高明珠微微哽咽:“陛下说过,皇后要有皇后的样子,我不想让他对我再冷淡几分了。”
元季瑾有些不屑:“宫里都是这样的么,你努努力,等有了嫡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高明珠握住季瑾的手,含泪摇了摇头:“不……他一次也没有碰过我,就连新婚之夜,也是穿着好几层的衣裳睡的。”
这次又轮到季瑾震惊了,她疑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竟然是这样?可以前在旧王府时,他明明也有侍妾……”
季瑾恍惚想起来,小时候,每到暑气蒸腾时,大哥二哥总也穿过那种纤薄的魏晋衣衫,唯独三哥,十年如一日地裹得严实,没有他的允许更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他的房间,早年间还有些婢子还因此被活活杖毙,这种逾矩的事,甚至连父母亲都默许。
高明珠叫住她:“冯翊?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季瑾回过神来,心里有数似的,搅了搅手下的羹汤,又慢慢说了句:“不是我不肯说,是我哥哥的秘密太多。”
季瑾眯起双眼,轻咬了下筷子尖,咬牙切齿,“他这样儿的,就得来招狠的治他!”
元明月在驿馆的房间正对着一座鱼塘,她百无聊赖坐在鱼塘边的栏杆上,手里掰着小馒头,一块块丟到了水里去,又看着有锦鲤争先恐后冒头,小嘴一张便吸进了肚里。
元修正合时宜地来了,他站在一侧,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让季瑾来的,坏了你的好兴致。”
明月手里扔着馒头碎,说:“她想来是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能替别人做决定。”
元修靠在墙边:“可季瑾会让你心烦,我知道季瑾不喜欢你。”
“相对的,我也会让季瑾心烦,如果季瑾告诉你,她不想让我随驾,你会同意吗?”
元修笑笑:“当然不会,因为我希望姐姐随驾。”
明月顺势说:“这就是陛下一直以来的毛病。”
元修歪了歪头,明月又道:“陛下听进去的,都是自己想听的,做事,只凭自己喜欢,从不问别人如何。”
他想是从未意识到一样:“此话怎讲?”
明月有些想笑:“桩桩件件,陛下竟然一件也想不起来,远的不说,近的……我从没说过需要这么华美奢侈的厌翟,你又要弄了来,要我觉得我像只坐在厌翟里的猴子……”
明月还在低着头喂鱼,她涩涩道:“我很难堪,你知道么?”
元修的鼻子也酸涩起来,“这么多年过去,难道姐姐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白?”
他说:“我知道姐姐怨我,你想留在旧府,我非要你进宫,你想留在梁郡,我又非要你回洛,这都是因为我想你好好儿的!那厌翟……那些锦缎首饰,是我能给姐姐最好的,你完全配得上,你知道么?”
你知道么?
他们都用这四个字作结。
至于对方究竟知不知道,仿佛又举足轻重。
元修怅然道:“姐姐救过我,背过我,我也为姐姐打过人,杀过人,明明我们身无分文,同喝一碗汤,做农人,做流民的时候都那么好……”
为什么做了皇帝,做了最尊贵的人,两人反而越来越远。
元修干脆走到她身后,恳求道:“你有什么不满,你就说出来?你来告诉我,我可以改。”
明月手里的馍馍终于掰完了,那些鱼儿也势利地潜入水底,水面又如镜般平静。
“朝不保夕的日子怎么和富贵荣华的日子比。人这一生得到的都是恒定的,你得到了权位,当然就要失去些什么,在梁郡时我们是至亲,现在么,我们是君臣。”
元修沉默了会儿,说道:“看来可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早就想当皇帝了。”
明月没有吭声,静静听他演讲:“姐姐知道是什么时候吗?是我们逃亡到梁郡,姐姐去领赈灾粮的时候。”
她依然静默,元修道:“那时候我就想,不该这样,我们不该这样,我们怎么能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能让人五花大绑,怎么能让人啐一脸口水地侮辱……现在姐姐吃得山珍海味了,穿得绫罗绸缎了,就要疏远我了……”
他戚戚然,可怜极了,盯着明月的窈窕背影,心头发颤,咬牙说了句:“就像现在……姐姐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
他哀求她:“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行吗?跟我说,你想要什么,行吗?”
登时,明月猛然回头,她的脸沉在阴影下,看不出是何等眼神,只听得出她声音轻轻颤抖:“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怎样与你交流。果然,你只听你愿意要听的。”
她无奈地摊开手,有一些崩溃,好像在和一个语言不通的异乡人讲话:“我从没有打心底里怨恨过你,相反,我很感激你,很心疼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你能离我远一些。”
“元修,”她叫了他的本名姓,“你是皇帝了,是丈夫了,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你不喜欢皇后,那可以再纳后妃啊!你可以找你喜欢的人啊!你可以找啊!!”
元修无言以对,无力地双垂着手,看着好久不曾歇斯底里的元明月,好像被抽空了全身的血液。
他要找谁呢。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元修希望他十六岁那年没有打马行至七里桥,这样就不会遇到打算去龙门的元子攸,他也不会遇见元明月。
元修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像关羽千里走单骑那样壮怀激烈,山崩地裂,他总是迫不及待又克制隐忍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
可这有什么用,情不知所起,他自己兵荒马乱。
她不会承认他的。
元明月说的对,他只听自己想听的,前面那些话他都听不明白,就一句他听懂了——
她要他放过她。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