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站在揽月阁的廊下,捧着热茶听雨。得豆拿着毛巾擦着被淋得湿漉漉的黄狗小花。
她刚刚送走了元子攸,这边才平复好心情,正打算进屋。阁外宫婢来报,封隆之又来拜访了。
她走到厅堂,封隆之就打着伞站在门口,踌躇着没有进来。明月看着他因抬灵而被雨水浸得透湿的衣物,终究不忍道:“既然都湿透了,就进来擦擦雨水吧。”
可玉遵从吩咐,给封隆之递去干燥洁净的毛巾,又单独给封隆之点了一只熏笼,至少帮他烤干外衣。
元明月冷冷淡淡地道:“今日辛苦郡公,先帝下葬,我心愿已了,以后我都不会再胡乱埋怨郡公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封隆之尬笑一声:“公主不用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无论何时,若公主需要相帮,下官也一样义不容辞。”
明月眸色清明,直勾勾盯着他问:“若我要你帮陛下从丞相手中夺权,坐稳江山,你肯吗?”
封隆之的笑容猝然消失,他低着头,沉声道:“这都是前朝之事,公主不该过问。再者,公主也不知其中一二。”
“封隆之,”明月肃声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我有眼睛,有耳朵,不代表我活得稀里糊涂。”
封隆之道:“那公主还是糊涂点的好。知道的越多,掺和的越多,对你越不利,这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明月不耐:“那听你的意思,你说你想帮我,你又能帮我什么呢?”
“下官——”
封隆之还没说完,阁外传信,孙腾又带着小厮前来拜见。
孙腾昂首阔步进了前厅,身后跟着捧盒的小厮和玉仪。在旁正伺候的得豆一瞧见玉仪便怔忡起来,他没想到,她也会来。
孙腾抬起骄傲的下巴,瞧见封隆之也在,不由得惊讶一回。他客气道:“下官来拜访公主,不知郡公竟然也在。”
“和孙侍中一样,我也是来拜访公主的。”
孙腾客套着问他:“不知郡公是因何来此?”
封隆之不愿和他说长道短,只答:“那侍中又因何到此?”
孙腾让开一步,把玉仪拉至身侧,挤着眉眼说道:“这孩子一直寄住在我府上,今日正巧赶上先帝丧礼,她作为宗女,我当然要拉她出来观礼。公主一直挂念这孩子,我就顺道把她带来给公主瞧瞧。那封郡公你……?”
封隆之坐如钟,说道:“一样,今天先帝丧礼,我和公主曾经有约,说好由我扶灵。”
孙腾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这样。不过既然下官来拜访公主,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玉仪。”
玉仪得令,接过小厮手上的精致木盒,她捧到明月跟前,又打开了那道银锁,里头晶莹剔透,光泽妖异,竟是用红水晶雕成的半拉石榴,一颗颗石榴籽堆叠在爆开的芯中,被打磨得栩栩如生,颗颗饱满,近乎下一刻就要爆出鲜美的汁液。
元明月淡淡瞥了一眼,孙腾拢袖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公主切莫驳了下官的面子。”
孙腾清楚的很,这明明不是元明月想要的。
元明月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水晶再好也是死物。我的确想向侍中要一样东西,不过不是稀世珍宝,而是一个人。”
孙腾也不跟她装傻,他的表情游刃有余:“我知道,前后不光宝安县主提过,连陛下都同我要过人,今天公主又亲自开了玉口……”
说到这,孙腾又转而垂眉叹气起来,装模作样:“可这些年来,有玉仪在我身边,我也习惯了。若公主贸然把玉仪要走,恐怕下官……一时也难以割爱。”
玉仪站在明月跟前,一直对明月偷偷摇头,蹙着眉叫她不要再问。
封隆之看不惯,也直接问道:“一个家妓,孙侍中有什么割舍不了?亏你还算读过圣贤书,侍中姬妾盈门,难不成也要效仿魏晋名家,做一风流雅士?”
孙腾反唇相讥:“风流不敢当。朝上皆知我孙腾失了女儿,下官正是心疼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才收容至自己府上。怎么从郡公嘴里说出来,竟成了上不了台面的事了?”
明月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她摸了摸封隆之在熏炉上烤干的外衣,顺手扯下递给了他。
“郡公的衣裳干了。若无其他的事,就请郡公回吧。”
封隆之身子一顿,从明月接过了那件外衣。孙腾看在眼中,酸甜苦辣都上来了。怎么,他封隆之在此,连衣裳都脱了?
封隆之对着明月一拜,不屑地斜睨一眼孙腾便执伞扬长而去。
得豆正要接过玉仪手里的木盒,明月低声喝道:“不许接。这是孙侍中的东西,无功不受禄,我哪里能要?”
孙腾仍旧笑嘻嘻问她:“恕在下失礼,敢问公主是何时与封郡公相识的?”
明月扣着指甲,讽刺道:“孙侍中满朝上造我的谣,难不成还要继续传我和封郡公的谣?”
孙腾道:“非也……那些谣言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既然有损公主名誉,封郡公又和公主走得近,下官就难免要和公主提个醒。”
明月恣意道:“不用了。谁都知道,我永安二年就跟了尔朱兆,之后又临阵倒戈,这才做的公主。如今我想花天酒地物色个夫婿,就是寻个面首,恐怕也轮不到孙侍中。”
明月把那碍眼的木盒盖上盖子,这才把那红水晶石榴关在里头。“至于玉仪,”她抓住玉仪的手,“就算我今天要她留在揽月阁,侍中又能如何?”
孙腾表情终于有变,他抬头瞪了一眼元明月,却仍是胜券在握的模样,如同一只老鹰看着一只雏鸟:“公主可别欺人太甚。下官虽然不才,却也深受丞相青睐。下官要说,玉仪就是下官的人!早在永安初年,玉仪就离了宗籍,如今其籍可是在我孙腾这里,公主有何理由扣留!就是陛下,也不能随意将朝臣之家婢扣留宫中,公主,您也识大体,最好不要因为玉仪,就非让陛下难堪呢。”
玉仪反握住明月的手,柔柔地说:“姐姐,你做的我都明白,你不用……非要为难自个儿。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玉仪撒开明月的手,抱着木盒跑到了孙腾身侧,高声道:“我元玉仪发誓报县伯恩情!生是县伯之人,死是县伯之鬼!”
玉仪扑通跪下,仰天叩下去:“请公主饶了玉仪!容玉仪报答恩公!放玉仪回去!”
明月瞠目,手攥成拳。她尽力了。倾尽全力,也救不了一个玉仪。
太可笑了,这就是公主。
仅供人观赏的公主。
孙腾神色得意,这世上能威胁他的人少之又少,一个空有名头的女人,也想踩他一脚?
只不过,这女人说话未免太戳人肺管子。一个反贼的女儿,如今也能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当初,她在尔朱兆处还不知怎样低声下气,如今尔朱兆倒台,她竟敢说做面首都轮不到他。好啊,好啊,意思是即便轮到封隆之,都轮不到自己。
孙腾又心生一计,他保持着微笑,眯起了双眼。
明月无力地倒在椅上,她望着玉仪,只能失落道:“好,既然如此,你就随孙侍中回去吧……”
“谢公主!”玉仪对她叩了个头。
孙腾眉开眼笑,行礼告辞:“这水晶石榴,既然公主不要,那下官便带回去。下官告辞。”
他弯一弯腰,也带着玉仪离开了揽月阁。
得豆一直目送玉仪离开,他同时望了望明月,心里百般滋味。
那天秋雨一下,洛阳城就骤然冷了起来,一下子便入了冬。北风呼啸,有些人甚至都披上绒衣,戴上了风领。
夜里冰雹打在池塘里,发出密集而稀碎的声响,如同千万只素手拨弄着算盘,但明月听着却心里痛快,睡得安安稳稳。
就这样吧,她宁愿就这样偏安一隅,在宫中终老。
转眼这就年底了,元明月也没再见过孙腾和封隆之。就连元修,也没有见过几次。平常偶尔来瞧她的无非就是三哥,还有来说闲话的德贞以及邢同娥。
邢同娥脸色不好,仿佛她从做了淑仪后,并没有过上得偿所愿的日子,只是日日在宫里消磨时光。
明月问她:“陛下对你好吗?”
邢同娥苦笑一下,“来都来了,他对我好不好的,我还能怎样呢?”
明月看着她哀愁的眼眉,心道普天下恐怕也只有皇宫这样的地方,才能把一个人的明媚消耗殆尽。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夜里雾气一起来,早晨台阶上都打滑。可玉每天都带着暖炉,膝盖上系着好几块棉垫。出太阳时还好,冬日寒冷,和前几年比,她又腿疼得厉害了,有时候半宿都睡不着,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明月心疼可玉,好多活不再让她做,还为她请了大夫。但可玉自己闲不住,这么多年都这样,她怎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在宫中享福,伺候公主总是份内的事,哪怕端碗羹汤呢?
明月管不住她,只能任她去。就是出门时不再带她,而是换成了得豆。
明月想着,既然到了年底,那她就往宫外走一趟,她不愿去永宁寺,就想着去清庵祈一祈福,那里,她去了踏实。
得豆没有怎么来过宫外,一路上瞧见什么都稀罕,就是看见个糖人都两眼放光。明月看不下去,大方掏了两个铜板,给他递了一个。
得豆羞着脸,垂着头不肯接。明月道:“害羞什么呀,赏你的!”
得豆这才窘迫地捏到手里,一边听明月嘀咕道:“在揽月阁的时候,都不知道给你吃了多少点心。现在一个糖人还跟我装客气起来了。”
得豆的眼珠子也闲不住,可劲地东张西望。半晌,他感叹道:“原来京城是这样的。若不是跟着公主,我光这样在街上走着都心跳得厉害。”
明月冷眼道:“稀罕什么?如果你见过那些当兵的怎么踏进皇城的,恐怕你下辈子都不乐意来呢。”
得豆已经把糖人吃了一半,他咕哝道:“嗯……当时我跟着陛下来洛阳,光是看见那些高头大马,我都吓得够呛……”
那座清庵在道路一侧若隐若现,明月指着给得豆看:“得豆,你瞧,这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得豆道:“公主以后别叫我得豆了。我改名字了,叫得娄,娄宿的娄。”
明月看他:“得娄?谁给你取的?倒是没得豆那么土了。”
得豆吃完最后一口糖人:“是玉仪娘子教的。”
一提玉仪,明月就满腔遗憾,她深吸一口气,又怅然道:“原来是她起的……那你就叫着这名儿吧。”
进了清庵,清音一见她就笑逐颜开,镜圆师傅也双手合十,慈祥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清音道:“清河王前脚刚走!”
明月撇嘴道:“走了更好,我也不是多乐意看见他。”
明月对着观音像拜了三拜,得娄也有样学样,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公主长命百岁,平安长乐……”
明月噗嗤一笑:“你怎么不求你自己长命百岁,平安长乐?”
得娄道:“我全仰仗公主呢!公主好我就好!”
门外一声惊雷,北风卷地,倏忽又下起了雨雪。豆大的冰粒子又敲打门窗,明月揉了揉耳朵,无奈道:“怎么又下起雨来。”
清音道:“公主若要等雨停,先去里屋歇息吧。”
得娄扶起明月,明月却坐上了一把面对大门的软椅,“不用了,我就坐在这儿,看着雨停了就好。”
清音见状,只好去斟茶,倒了一半才发觉:“哎呦,凉了一半。”
在可玉的教导下,得娄也变得有眼力见了,他自告奋勇:“我来我来,我来给公主煮茶,公主安心坐着就好。这雨雪啊,估摸着一会儿就停了。”
镜圆师傅行了一礼,也进到内室诵经去了。
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急雨拦路人,时辰又磋磨。休说东篱味,雪覆旧门头。
元明月静静地看着门外的人各自朝家奔走。庵堂晦暗,只听见更漏的响声。
忽然有人拍打着衣袖躲进门来,他靠在门边望着外头这不雪不雨的天气,明月则默默看着他。
到底说什么好呢,元明月也纳了闷了,怎么每次与他相见,都是她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她在身后唤他:“宇文泰,你还没有回长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