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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哀歌

    接连几日,天气都是雾蒙蒙的,往往清晨就笼起薄雾,整整一天都将日头捂得严严实实。

    得豆在灌木丛里蹲着,窸窸窣窣,掐着一根树枝在泥上写写画画,笨拙却认真。

    “错啦,这个钩要往左边勾的!”一小孩道。

    小孩儿也靠在得豆跟前,八岁上下,却像个小先生,一笔一画都对得豆指指点点。那小孩长得清俊弘雅,比女孩都漂亮,一身枣色冠带,喜庆极了。

    得豆抱着黄狗小花,伸出脚把自己写的字搓掉,如此,便能再写新的字。他费劲巴拉,才歪歪扭扭写了个“得”字。

    小孩儿满意道:“哎,这回对了。你的名字里,就这个字最难写。”

    得豆不语,又去写第二个字,一横一个口,俩点又一横,这个字好记。

    小孩说:“以后就这样写!”

    得豆揉着小花的绒毛,看着自己写的“得豆”二字思忖了半晌,接着又似下定决心,对那小孩儿说:“……世子,我不想叫得豆了。”

    小孩疑惑:“不叫得豆那你叫什么?”

    “得娄,娄是娄宿的娄……”

    小孩眼里冒出惊讶,他伸长脖子瞪了瞪眼,问他:“你连娄宿都知道?这是谁教你的?是明月姑姑?”

    得豆不语,盯着地上的两个字发呆。小孩也跟着发了会儿呆,良久,小孩妥协道:“好好好,我教你‘娄’字怎么写。”

    小孩又擦掉了“豆”字,拾起树枝工工整整写了个“娄”。“瞧,这是‘娄’。”

    得豆有样学样,又画了个“娄”出来。小孩儿看着得豆反复练习,在旁又叹了口气,发着牢骚:“早知道就不来洛阳了,这儿什么都没有,无聊死了。我听说永沙来了洛阳,可父亲怎么也不让我找他玩!”

    得豆的字像蚯蚓爬过,他写了几次都不满意,只能锲而不舍地练字。小孩一边观摩,一边问他:“哎,之前你跟着德贞姑姑去孙腾孙侍中家,他家好玩么?”

    得豆摇摇头,“……不好玩。”

    小孩撇撇嘴,又低头逗了逗小花,气氛正凝固时,元德贞冷不丁出现在在二人身后,不留情面地拨开了遮挡他们的灌木。

    德贞见到里头贪玩的小子,眉头一蹙,无语道:“善见,乱跑什么?还有一个时辰丧礼就要开始了……啧,谁让你穿这的!让你进宫,不是让你给你爹添乱的,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元善见抓紧了衣角,心虚道:“知道了,姑姑。”

    德贞仅瞟了眼得豆,随即把元善见从灌木丛里薅出来,接着一路嘀嘀咕咕,又叽叽喳喳多教训了两句侄儿。

    得豆心想,她平时来揽月阁的时候都眉开眼笑,矜持温柔,对着公主一声一个“姐姐”地叫,原来,不外如是。

    清河王世子有时会进宫里来,进了宫便常去停云居吃糕点。停云居又与揽月阁不远,一来二去,得豆也就认识了元善见。

    今天是孝庄皇帝进京改葬的日子,元亶是司徒,又是清河王,自然也要来宫中参加丧礼。当然,公主也去,她一定会去。

    得豆摸了摸小花的头,又将它放进了揽月阁附近的花圃里。等得豆回到揽月阁时,元明月已经穿好了那件掐金朝服。

    这件衣服,公主只在帝后大婚时穿过一次。

    明月问他:“又在外头玩儿啊?”

    “嗯……碰见清河王世子了。”

    明月眼皮一跳:“元亶也来了?……对,他是该来。”

    元子攸是正统,追服改葬天经地义,老百姓就认这个。朝上一众王公大臣,怎么也得表演一番。不出血不出钱,笼络人心,这好歹是最容易的一回。

    不管别人如何假仁假义,她元明月总归是真心。

    等元明月坐着厌翟摇摇摆摆走到城楼时,秋暝渐深,薄雾浓云。她低调地站在宣阳门楼的一侧,转眼望去,伫立在正中央的是元修和高明珠。

    此前,元修已经辍朝三日。元修周围熙熙攘攘,簇拥着一众宗亲,元毗一脸肃穆,就站在元修身后。

    自铜驼街一直贯通到永桥道,这条路宽阔笔直,自宣阳门一直连着宫城的阊阖门,像柄出鞘的剑。上千护军肃立如林,像铁铸的俑。护军后是黑压压的城民百姓,他们身穿素服,汹涌激动,好似洛河突然决了堤。贵族百官列于洛河之畔,素白的招魂幡在风中簌簌发抖,心乱如麻,默默等待先帝灵柩。

    当輴车的轮廓在永桥尽头浮现时,远远地,那书着先帝名讳的铭旌先跳进了明月眼中,随后哀歌悠扬,荡气回肠,直冲明月的耳膜。

    那歌唱啊,是惊天动地——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呜……呜……

    元明月仿佛喘不上气。

    ——“明月,愿我来生……不再为帝王。”

    那年,她看到这首诗时,他这样和她说。

    今天,他的绝命词做了挽歌,乘着东流的洛水,飘飘荡荡终抵洛阳。

    洛水汤汤,四下里,恸哭声随之渐起,慢慢地,几乎淹没了那哀转久绝的歌声,将那歌声浸得沉甸、苍白,一直下坠到所有人的心底。

    是了,这洛阳城本就是座巨大的棺椁。

    輴车碾过永桥的青石板,缓缓朝洛阳而来。元明月看见在底下勤恳扶灵的封隆之。他遍身缟素,似块未琢的玉,沉默地托着灵柩的一角。他的背脊弯得极低,几乎与地面平行,像一张拉满的弓,又像一株被雪压折的竹。每走一步,皂靴便在尘土里印下一个浅坑,仿佛要把元子攸的魂魄一步一步捧回洛阳城。

    铅灰的云低低压下来,将洛阳城浸在一汪浊水里。远处的宫阙被洇成了模糊的墨渍,近处的枝杈则是龟裂的墨痕,连哀幡也褪作惨淡的灰白。

    暝色入高楼,高楼……高楼上,有人愁。

    雨下得突然,先是疏疏落落两三点,接着便开始猝不及防地噼啪作响,密密匝匝的银线把洛阳城织成一张湿漉漉的网,哭声和歌声也同时被洗得支离破碎。

    不知何时,明月颊上也多了两行清泪,她视线骤然模糊。

    明月的声音随风而寄:“元子攸,欢迎回家……”

    她该为他高兴,可是当她一笑,泪水就掉到口中,苦涩不堪。

    雨丝斜斜地穿过招魂幡,将"大魏孝庄皇帝"几个字打得透湿。封隆之的白巾早已湿透,紧贴在额前,倒像戴了副素白的面具。

    灵柩在全城的注视下抬入太庙,底下宗亲三拜九叩,太常声音铿锵,穿透这绵绵雨声:

    “请陛下率百官奉灵入庙——”

    香烛爆芯,历代大魏皇帝的牌位在庙堂上森然林立,安静地注视着金殿下的皇子皇孙。

    孙腾早拟好了一则庙号,他手捧紫檀木匣,恭敬捧给元修过目:“请陛下圣裁。”

    元修捏起那鹅黄帛书,好个刺眼的朱砂大字——“敬宗”。

    元修的瞳孔缩了缩,他沉声问:“为什么是‘敬’字?”

    孙腾道:“回陛下,令善典法曰敬。众方克就曰敬。夙夜警戒曰敬。夙夜就事曰敬。夙兴夜寐曰敬。斋庄中正曰敬。广直勤正曰敬。”

    他为元魏屈辱而死,最后却得了一个表面尊崇的庙号。

    元修问:“大丞相也是这个意思吗?”

    孙腾直言:“丞相也觉得这个谥字合适。”

    元修沉默了会儿,最后妥协地说了两句:“好、好……就这么着吧……”

    元子攸的庙号被填入金册。他刚回洛阳,一具破败陈腐的身躯躺在那拜见了拓跋氏列祖列宗,未有多余的停歇,这就要被葬入邙山,与前朝祖宗同眠。

    那陵墓只匆匆修了半个月,未建陵园,与其他帝陵比,更似垛简约的土堆。《周礼》写,天子合七月下葬,可他已经在晋阳等了漫长的两年,等不了啦。

    汉人推崇入土为安,他也早该安息了。

    明月又要跟着輴车一路走回去。

    可玉拉住她的衣襟,劝阻道:“公主,正下着雨呢,你若要跟着,乘上厌翟……”

    明月说:“我不坐了,我去……送送他。”

    她望向那雨水横流的棺木。

    “那,那我和你一起。”可玉赶忙为她撑起伞来。

    明月看着可玉道:“这么长的铜驼街,你腿上有旧疾,就别跟着了。”

    说完,她从可玉手中接过那把油纸伞,自顾地随着出殡的行列快步走去,雨点溅起,即便打湿了她的裙角与鞋尖也毫不在意,只一心地,随着行伍而去。

    明月一路把元子攸送到城门前,再走就要出城了,离陵寝还有好几里的路。明月驻足,站在城门的一侧目送那座棺木被愈抬愈远,渐渐地,望不到了。

    她又朝着城门前的洛水放空望了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打算回去。

    明月一转身,身后有个人撑了把更大的伞,他同样一身素服,白得发亮,一时晃了明月的眼。明月抬头,有些愕然,又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才问他:“你也是回来送他的吗……宇文泰?”

    元明月有半年都没见过他了,他突然出现在洛阳,明月不乏有些意外。

    宇文泰也望了眼城门外的原野,“不全是。我刚抵洛阳,也是正巧碰上孝庄皇帝送葬。我是来述职的,有事要当面启奏陛下。”

    明月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宇文泰也随即跟上了她的脚步,又回到了那笔直宽阔的铜驼街。他说:“公主还是这么重情义,今天他出殡,我跟了一路,这么多宗亲,只有公主肯去送他最后一程。毕竟已经两年了,两年,很多人很多事都会淡忘。”

    明月轻声说:“只要我没有忘就够了。现在他回来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既然相逢又同路,明月和宇文泰就这样一起走回皇城。路上,明月问他:“你这次来洛阳,多久会走?”

    宇文泰回答:“不一定,可能很快。也可能要一段时间。”

    明月说:“你总是不辞而别,冷不防地就走了。然后,你又会这样冷不防地出现。”

    她又说:“我知道你没把我当朋友,我这样的人,确实不会有什么人愿意扯上关系。想和我扯上关系的,多少都有些自己的目的。你也知道,我成了公主,这个名头,也算能为人所用,你说是吧?”

    想和她扯上关系的,除了三哥,无非就是孙腾、元亶、元德贞这些,她又不是真的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又岂能不知?

    “我是不想和公主扯上关系。但不是因为你这个人,而是因为公主所处的位置。我心里清楚,公主是无辜的,无奈生在宗室,身陷囹圄,桩桩件件,都身不由己。”

    明月又问他:“你现在呢?现在是什么官?可有升迁?”

    “我现在是行台左丞,领府司马。”

    明月感叹道:“真好。当初元颢之乱时,你还只是尔朱荣麾下一个小小的裨将。”

    “公主又何尝不是,那时候,公主也还是个普通的宗室女眷。”

    明月嗤笑一声,没想到宇文泰也能说些有意思的话出来。

    “我和你不一样,你是靠本事拼杀出来的。我呢,是别人给的……而且空有名头,甚至怀璧其罪。”

    两人一言一语,不知不觉中慢慢走进了宫城。宇文泰虽然话不多,但明月说话,他句句都有回应,不让明月尴尬。

    几年下来,就算不是朋友,那也算是个熟识的人。宇文泰并不讨厌和元明月讲话,只是看不惯元修破格提她为公主,于礼制不合,这等私心,以后说不准要坏事。但说到底也不是值得上疏的大事,他也就不再多心去想。

    明月远离他几步,说道:“你不是要见陛下吗?前面就是太极殿,你快过去吧。我不打扰你的公事。”

    说罢,明月与他告别,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上了一旁通往永巷的御道。

    宫城人多眼杂,她不想宇文泰再因为她背上什么难听的名声,成为洛阳城中妇人的茶后谈资。宇文泰不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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