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狸子心满意足地揉着肚子打着饱嗝,再次感谢相繇带来了新鲜食材。相繇见状不禁好笑,回道:“因缘际会,能帮就帮,不必谢吾。可漓豸,此等食材仅够两三日而已,此后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先吃小鱼,待吾所栽蔬果有成,届时便可无忧。”狸子明白总不能每次都依赖他人相助,万事开头难,自己咬紧牙关总可以熬过去的。
“可蔬果得成尚待时日,汝可外出捕猎觅食,未必死守亶爰山。”
“可山神规则不是……”
“规则为死物,山神是活体,为死物而消耗活体,有悖常理。”相繇坐到狸子身旁:“天帝命尔为亶爰山神,不得擅离半步,岂不与监禁无异?而其明知亶爰山食源有限,汝仅血肉之躯何以支撑?依吾之见,汝若死守此处,而蔬果是否能成仍为未知之数,长此以往,汝终断粮而亡。由此可断,所谓天帝仁德,不过戏言罢了。”
“天帝,欲置吾于死地?”狸子瞳孔急速收缩,眼下自己的困境跟相繇的说法倒有几分吻合。可陆吾常教自己要学会思考事情的因果利害,自己仅是一只寻常狸子,天帝为何要费如此心力置自己与死地?
“漓豸所犯并非死罪,吾亦百思不得其解,天帝何至于此?”见她似有动摇,相繇趁机道:“天色已晚,吾任务已成,不急于归。吾与漓豸相谈甚欢,今夜便留宿于此,与汝详谈。”
明明相繇说的话很有道理,狸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起初她是真的对相繇的雪中送炭抱有感激之心,可从相繇轻易指出英招与槐江山的关系后,言语中又透着对天帝的敌意,狸子再也不敢轻信他了。陆吾经常说,为天帝办事,忠心为第一要素,这相繇定不是陆吾派来的。既然他有意接近,肯定是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现在自己一穷二白守着个鸟不生蛋的亶爰山,会有什么利益可言?他不会已经看穿自己是从昆仑丘来的,想要说服自己带他们攻上昆仑丘吧?狸子的小脑瓜迅速运转,相繇问了自己那么多,何不反问他的身世来历,或许能找出其中关联呢?
相繇为此中老手,自是对答如流。对于这类心思单纯却有些戒心的拉拢对象,他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对天帝不满的立场。像讲故事哄小孩一样,相繇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其主共工是如何爱民如子,如何因与天帝意见不合而遭贬,他们这些臣下又打算如何反攻天帝;其后又引了不少加入他们阵营的人或妖兽为例,用他们曾经遭受的不公和压迫说明天帝的不仁,共工部族才是真正的仁义之军。
狸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说的那些共工部族和受迫害的山神,自己没听过也不认识,这些所谓的惨事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不能成为她评判天帝的标准。久居昆仑丘,狸子对天帝的印象是通过离朱等人的谈论和态度而推断出来的。天帝大概是位很严肃的老人家,受人尊敬,说一不二,容不得一丝犯错,不然陆吾怎么会一直强调忠心和注意言辞呢?即便姑姑他们如此忠心,平日里言行举止仍要小心翼翼,可见相繇说天帝假仁寡义、量小心狠也并非全无道理。眼下相繇说得正在兴头上,自己不妨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看看他究竟想让自己做什么。“吾久居槐江山,从未听闻外界之事。然槐江山上下皆谨言慎行,吾以为天帝威严所致。今日听相繇一席话,方知吾此前实在天真,来日恐饿死于亶爰山也不明不白。”
相繇淡淡一笑:“此时明白尚未晚矣。漓豸,可愿随吾等攻上昆仑丘,直取天宫?待功成之日,汝将得封正神,无须留守亶爰山。”
“封正神?如英招大人那般正神?”狸子一惊,他竟要说服自己跟大队去闯山……细想也不算坏事,起码自己可以回到昆仑丘,陆吾他们一定不会把自己当做闯山者杀掉的。可是自己擅自离开亶爰山,天帝知道后会杀掉自己吗?会不会连累姑姑他们,小狸崽又怎么办呢?
“正是。”
“吾自知法力低微,不敢肖想正神之位,惟愿回归槐江山过逍遥自在日子便罢了。吾曾听闻昆仑丘闯山者之事,略有担忧,且吾诸事不精,路上恐累及汝等。”
“漓豸未曾见识吾等力量,有此顾虑亦是难免。吾等愿招天下志同道合者起事,无分道行深浅、才能多寡。”
“可此事非同小可,相繇,可否容吾考虑几日?”
“无妨,此等大事应多加考虑,待汝决意加入之时便入林中寻吾。三日后,吾等拔营西进,届时愿与子同行。”
聊至入夜,狸子引相繇到亶爰山最粗壮的那棵树下。“天色已晚,此树可宿。”
“汝居于此?”相繇看着大树皱起了眉头,这狸子不怕夜里摔下来么?
“非也,吾居于山上洞中。”狸子以为他嫌弃,忙道:“此树已为亶爰山之最,应能纳汝……若不能,还请相繇将就一夜。”
“漓豸不喜与旁人共宿一处?”相繇有些不解,就算这狸子不想让自己进洞府,也不该让自己上树睡觉吧?
“吾自是无碍,然尔等蛇族以树为居,吾自当为汝寻一壮树。”狸子自信地拍拍胸口,亶爰山条件有限,自己已经尽力待客了。
谁告诉她蛇是住树上的?相繇看这狸子是愈发新奇有趣了。“蛇族居于洞穴,上树仅为捕猎或避难,偶有小憩,绝非长居。何解吾等居于树?”
“非也?”狸子的惊讶并不是装的,她熟识的蛇族无非只有乌魁,而乌魁在昆仑丘一直都住在大树上,哪怕后来成了虬龙也没见他搬到别处。“吾……槐江山旧友为蛇族,向来以树为居,吾料蛇族亦然。”
世上当有贵贱之分,槐江山之蛇竟也如此高傲,不屑以洞穴为居?看着狸子仍带有几分懵懂的脸,相繇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了。像漓豸这般生长于天帝园圃的妖兽,自幼与世隔绝,园中不愁吃喝,不知天敌,自可随心所欲享用天地灵气。一朝遭贬,如今流落尘世方知世事艰难,漓豸不是第一个,也绝非最后一个。“汝之旧友甚是有趣,若得机会愿与之结交,届时还望漓豸引见。”
“一定。”狸子忐忑苦笑,现在的乌魁已经不算蛇了吧?“汝既不居于树,便随吾进洞府吧!”
次日一早,狸子还要做早饭招待相繇,却被他婉言拒绝了。“吾所赠物资不多,汝留待度日便可。不消正午吾便能归营,营中自有饭食。”
狸子送他下山,两人在菜地旁道别。“昨夜之事,吾会多加思虑。”
“拔营之时,望能见君。”相繇和气地笑着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森林。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森林中,狸子转身去打水浇菜,心里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相繇回昆仑丘。去吧,自己擅自离山,定受责罚,甚至还会连累姑姑他们;不去吧,自己也不能明知相繇要带着大队闯山却视而不见。她不是担心小狸崽们受伤,有姑姑他们在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只觉得自己也是昆仑丘的一员,要为大家做点什么,比如说……对了,摸清相繇的底细,他既然知道英招和槐江山的关系,怕不是曾经见过英招,或是身边有熟知昆仑丘秘密之辈。万一那人把昆仑丘的秘密告诉相繇,陆吾他们再厉害未必架得住叛徒在背后捅刀。
狸子越想就越是坚定了要潜入相繇队伍暗中帮助陆吾他们的心,可看着眼前光秃秃的菜地和清澈见底的小水池……如果将来还是得回来当山神,还是得先打好基础才不至于断了口粮。
天宫
屋檐的吊钟仍在轻微晃动,天帝转身便看到了白泽。“白泽神君来了……陆吾英招无礼,离朱恃宠而骄愈发放肆,必得……”
“无碍,久未动手,权当活动筋骨。”白泽现出人形,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吾不欲与将死之辈计较,此来只为告知相繇即日启程。”
“唉,终是躲不过。”天帝叹了口气,把一份折子递给白泽:“此乃新神榜单,神君请过目。”
白泽自顾品茶,看也不看。“天帝作主即可。吾只知天道命数,不管权势几何。”
“那,关于此后大战,神君有何高见?”
“吾只知天命与因果,过程于吾毫无意义。”
在始凤凰生辰宴前,一直避世而居的白泽感知世间将要生出变故,这才出世四处查看。这一看不打紧,白泽发现所见生灵显露死相者过半,头蒙灰雾介乎生死之间者又半,某些部族更是无一幸免,连神族也不例外。事关重大,白泽连忙面见天帝,告知自身猜测,世间将有一场大战,各部族皆伤亡惨重,神族损耗不少。天帝并未过多震惊,倒似等待已久般叹了口气,又向白泽索要一份名单,好择定后备填补神位空缺。白泽心中已有答案,这场所谓的祸事只怕天帝是早有打算了,但他还是在始凤凰生辰宴上把名单交给了天帝。
至于离朱,白泽问心无愧。当年她母亲救了自己,自己心存感激才把自己所见她们一族的将来如实告知。白泽的本意是希望离朱的母亲能够坦然接受命运,此后部族被废,她安排族人改入他族便可保平安。然而离朱的母亲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带着族人一起拼上一把,结果满盘皆输。经此一事,年轻的白泽意识到自己所见的未来是有可能因当事人提前知道结果却妄图逆天改命而修改的,此后他再也不会随便透露他人命运了。他默默接受离朱的误解,这确实是因为自己多嘴才导致她母族的提前消亡。这次的死亡名单中,离朱也赫然在列,白泽希望能在她死前替她解开心结。
“如神君所示。”天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收回了那本折子。他稍稍侧目,看到了白泽背后插着一支雪白鸟羽。“神君背上……仿佛羽族恶咒,离朱所为?”
“咒吾孤独一世,所求皆不得,所得者必失。”白泽淡淡说着,仿佛中咒者不是自己。“吾向来喜静,无欲无求,无得无失,何惧之?”
“神君豁达,不与离朱计较罢了。”天帝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没有怪罪离朱的意思,是该给这狂妄无礼之徒一点教训。别看现在白泽表面上不痛不痒的,等日后恶咒发作起来便有他受的。
白泽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不恼也不急。天下仇视自己的神族妖兽不知几何,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备妥便罢,告退。”话音未落,白泽便化为一道白烟离开了。
“神君慢走。”目送白泽走远,天帝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哼,不就是知道的事情多一点而已,竟也倨傲至此。他打开那本折子,离朱名下的替补名额仍是空白。天帝幽幽叹气,这姳凰多年来忠心耿耿,出身高贵又安守本分,有她统领昆仑丘他最放心不过了,这样忠心的部下怕是再难得到,这个空缺眼下就没有一个合心意的能替补上。天帝思忖,若真没有合适的替补人选,那便先把这神位悬着,不必急于一时。昆仑丘是天宫大门,也是第一道防线,须得四角齐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