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神情严肃却又天真得可爱的狸子,相繇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不是傻笨之辈,自然不会轻信六巫,也能看得出狸子是真心实意想要告诫自己的。这憨狸子,当真与众不同。“漓豸有心,吾心甚慰。”
受自己恩情后,知恩图报的人或妖并不在少数,恩将仇报的也不少,相繇早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从不相信真心真情。追随者中,有些始终坚信自己,可他们的信任是有附带条件的,若自己不能为他们带来许诺的利益,他们也不可能这么死心塌地跟随自己了;有些在产生怀疑后便与自己分道扬镳,不再过问,甚至转投敌营。哪怕是朱厌,相繇也只是抱着互相利用的心态相待。唯此狸别无所求,明明就一直在怀疑自己对其不利,处处提防着自己,却仍会真心在意自己的生死。
“吾并非玩笑话,汝当慎之!”见他没有放在心上,狸子更着急了。
“吾记得,勿急。”相繇握住她的小手,闭上眼睛隐去那双自带寒意的金瞳,收敛了些许笑意,脸上显露出一丝松懈与安慰。“为何特意告之?”
“汝数次助吾于危难之时,吾等既为友,自当互助。”
狸子说得坦荡,相繇一愣,随即欣慰附和:“能得狸为友,吾幸甚至哉。”除了主上和敌人,从来没有人在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后还敢直呼自己的名字。漓豸心眼虽多,性格却又直率得没一个心眼能瞒得过对手的,关键是相识以来她对任何人都从未存过害人之心;她单纯得憨傻,却又适当地持有自保之心,只要没有确认会对她不利的人,她都会贴心地为对方着想,这样真挚的情谊是他从未有过亦不敢苛求的。
“汝既已知,提防便可。”狸子轻轻抽回手,顺手帮他盖上被子。“姑姑曾言,酒醉不可受凉,不知尔等蛇族是否受用。”小耳朵晃了晃,远处传来朱厌的声音,仿佛往主营帐这边来了。“呃,相繇好生歇息,吾先退下。”
相繇被她突兀的道别拉回了思绪:“汝惧朱厌?”
此时狸子已在床榻后方蹲下打算钻出营帐,顿了顿便道:“此前吾未曾见过朱厌姐姐,不知其是否小次山之朱厌?”
“正是。”
“吾听闻,朱厌自小与英招大人,昆仑丘陆吾大人及开明大人一同长大,为离朱大人所抚育。吾出身槐江山,或许不该多言,可与相繇为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繇交游广阔,见多识广,识人之能定胜于吾……”
相繇正等着她往下说,却只听得营帐一晃与狸子四足狂奔的脚步声。帐外朱厌大斥一句,数名妖兽马上朝狸子逃窜的方向追去。与此同时,朱厌掀开门帐而入,疾奔至榻前:“大人?”那狸子慌乱从营帐后逃窜,莫非是想趁相繇虚弱时对他不利?
“吾尚不至于孱弱如此,漓豸不过问候几句罢了。”相繇对朱厌的闯入吓走狸子有些不满,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狸惧尔。”
漓豸突然提及朱厌的出身,虽未能道全,是否要提醒自己提防朱厌为昆仑丘之内应?对于朱厌的来历,相繇已经完全了解透彻,否则不会如此信任她,将她提拔为军师。即便朱厌真为昆仑丘之内应,相繇亦有信心用感情来操控她,定能使她倒戈,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惧吾?狸必有亏!”朱厌冷哼,这狸子倒惯会在相繇面前卖乖!“吾遣侍卫逮之。”
“逮回囚于笼中,勿伤,供饮食,其尚有用处。”相繇淡淡吩咐几句:“退罢,吾且小憩。”要保住漓豸的小命就只能先委屈她一下了,这两日是开战前的关键时期,处置漓豸的事还是等到两军交战之后再说吧!
朱厌察觉到相繇的不耐,只好忍着气顺从地退下了。出了营帐,随从们也把狸子提上来了,朱厌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按相繇的指示先把她关押起来。这可恶的狸子,姑且再让她苟延残喘两日,等到叫阵之时便叫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世间险恶!
昆仑丘
自打上次五花哭闹不休被离朱哄好,大概因为离朱当下是昆仑丘上唯一的雌性,五花是越来越粘离朱了。离朱也特别怜爱这个哭唧唧的小家伙,会让乌魁在五花哭闹时将他带到金梧谷来。五只小狸崽中,只有五花几乎是一半时间与哥哥们住在陆吾居所,一半时间住在金梧谷。
乌魁特别享受在夜里送五花去金梧谷的差事,有时离朱会让他留在洞里找个地方休息。盘缩在角落里的小虬龙悄悄睁开眼,偷偷看着离朱温柔地哄五花睡觉,心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那晚也会睡得特别香甜。然而,离朱也不是每次都会赐予留宿的恩典,大多数时候都会让他早点回去休息,但偶尔这么几次已经让乌魁很满足了。
这晚,乌魁送来五花后没有得到离朱留宿的允准,意尽阑珊地打算往回走时,突然被离朱叫住了。“罢了,吾明早须远巡,汝携五花归,勿要来回走动,此处歇下罢。”
乌魁暗喜,忙不迭应了,化为原形规规矩矩地在角落里盘缩起来。“姑姑,明日何故远巡?”
离朱和衣倚躺在宝座上,轻拍着怀里刚睡着的五花。“相繇一众兵分几路往昆仑丘而来,恐不出三日便兵临丘下。相繇非寻常之辈,陆吾英招与诸神兽神将须合力攻之,开明坚守天门阵法不得擅离,汝资历尚浅,随吾携天兵御敌,对抗朱厌之军。”
“怎会如此?”近日昆仑丘的防守加固数倍,乌魁感觉到这次的闯山者与先前大有不同,规模之大,能者之多,远超先前闯山者的阵势,陆吾他们每每谈及应对之策时都面带凝重。听闻这队兵马中有很多姑姑曾经养育的孩子,以他们的能力还有对昆仑丘的熟悉程度,恐怕攻入天门也不在话下。乌魁看着离朱,眼中泛着几分心疼,要与昔日朝夕相对的孩子们兵刃相接,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离朱低头看着五花入神,不知在想着什么,突然道:“乌魁,过来。”
乌魁心里一惊,莫非自己偷看她被发现了?他心虚地贴着地面游动到宝座之下,老实趴好。“姑姑?”
离朱懒散地侧躺在宝座上,定定望着洞穴顶部的凤眸有些迷离,一手护着五花,一手垂到宝座下揉摸着乌魁的头,又抚着他的独角,好一会才幽幽道:“相繇一行来者不善,此战必定凶险。汝且勿忧,吾定保汝平安。此战过后,汝或得机缘进蛟龙,亦是好事……谨记,保命为先,切勿贪功冒进。”
“是,乌魁谨记姑姑教诲。”被她这么温柔地抚摸着,沉浸在巨大幸福感中的乌魁挨着她的宝座沉沉睡去了。
过了一会,离朱把目光移至洞口,轻轻把五花放在宝座上安置好,绕过乌魁的龙身缓缓走出洞府。白泽立于洞外,月光把他一身银发映得十分耀眼,仿佛他本身就散发着光芒。离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惨笑道:“汝总避吾,近日两次来访,仅因吾气数将尽?”不知为何,自从得知相繇起兵,离朱便一直心神不定,加之天帝和白泽的异常,她似乎预知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白泽没有否认,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欲尔死后怨念过重。”
“果真如此,难怪天帝弃吾。”离朱戚然而叹:“汝无事不出山,可是此战死伤惨重,颠覆天地?”
“死伤大半,然昆仑仍在。”
离朱抬手:“点到即止,勿泄天机。”
“汝,不恨了?”
“吾原以为恨尔入骨,上回交手后细想,或吾谬之。汝之错在泄天机,吾之恨为阿娘竟舍吾而择其族。爹娘皆弃,吾恨旁人,当真可笑。”离朱披头散发,一身雪白里衣,怆然抬头望月:“吾此一生,不过笑话尔。”
身披红衣的离朱在人前向来爽朗豁达,白泽看着今晚她与平素大不相同的模样,眼中难得出现几分怜悯。默然许久,白泽才道:“放下罢,姳凰。”
“是啊,吾之将死,何不舍弃?”离朱苦笑:“汝特来见吾,仅此而已?”
“童时旧友,若不道别,或抱憾终生。”白泽转身欲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把一只血红色的玉葫芦交给离朱。“此物为盘古精血所化,若遇重伤者,弥留之际可保其性命,护其残躯延至救治之时。天长日久,或能挽回一命。谨记,此物每次仅可救一人,当慎用之。”
离朱接过血玉葫芦,还没来得及道谢,白泽便已没了踪影。如此也好,了结心事,再无牵挂,那就放手一搏吧!
六巫居所外
狸子被囚于笼中,朱厌命下属把笼子放在营地里最当眼的位置,宣称是狸子私闯主营帐的惩罚。虽说这里也在阵法的范围内,可白天营地里人来妖往的,又不断有认识的妖兽过来询问攀谈,狸子只能等晚上才施术离开。
“漓豸,为何闯主营帐?刺杀大人一事是否误会?吾等为尔求情去!”
“驴大哥有心了,吾听闻相繇大人不适,本欲探望,哪料……罢了罢了,囚于此笼而已,待大人好转定会释吾,汝等安心便是。”
等围观众妖散去,狸子瞧见幽觋在远处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嘲弄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叫你走偏不走,现在好了,等着受刑吧!”狸子懒得理他,蜷缩成一团眯起眼睛小憩。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算是仁至义尽了吧?等到晚上,这里的事就跟自己再也没有干系了。
傍晚时分,相繇从主营帐走出,看起来又恢复了精神。他看了一眼笼中的狸子,带着朱厌往六巫居所走去。“既军师疑心,便先囚着,待吾等取药归来再议。”
彼时日落黄昏,营中晚膳之时,十分热闹。狸子吃着守卫递来的食物,心想等他们睡下再行动好了,毕竟自己修为不高,守卫们也没有太上心。
月上树梢,营地里渐渐冷清下来,大伙都回到营帐里休息,只有几名守卫偶尔巡逻路过。树林里十分安静,狸子只听到附近篝火发出的“噼啪”声。是时候离开了,她窝着身子开始施术,突然听到夜空中传来野兽的嘶吼声,仿佛是从六巫居所传出来的。林中惊起一片飞鸟,也吵醒了众妖,他们纷纷走出营帐察看情况。
痛苦的吼叫声仿佛不止一个,好些耳朵好使的妖兽听出来是相繇身边的几员大将,低声议论着是否六巫的神药有效果了。众妖议论纷纷之时,一头巨大的野牛暴躁地从六巫居所的方向往营地冲来,身后有两三员看起来清醒的大将在追赶喝止,然而野牛似乎失控了。众妖眼见不妙,连忙四下逃窜。
眼见野牛就要往自己这边冲来,狸子连忙继续施术离开。就在千钧一发之时,野牛突然吃痛发出惨叫,往后仰倒了下去,是相繇及时赶来制止了。失常的共有三员大将,此时都已经被控制住,也都恢复了人形被扶去休息了。如果说这牛大将的失常与六巫神药有关,那相繇是听从了自己的劝告,先找心腹试药吗?狸子紧张地握住笼子的木栏,相繇脸色如常,看不出异样,应该是没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