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陆吾走远,英招拿出乌魁的金丹,道:“姑姑临去前,交代此物归还于尔。汝毒已清,服下金丹调息一月便可恢复如初。此次平叛汝有战功,晋升蛟龙或可事半功倍。”
“英招大人可知吾为何拜入昆仑丘?”看着离朱亲手为他取出的金丹,乌魁眼神迷离,思绪也仿佛飘回了从前。“吾从未有成龙成仙之念,吾只愿追随姑姑。若无姑姑相救,吾早已沦为泽地枯骨,断无修成此丹之可能。此丹因姑姑而生,亦由姑姑亲手取出,吾望姑姑可亲自交还吾身,然姑姑已逝,吾仅能以此丹为姑姑陪葬。”
英招皱眉:“姑姑遗命,吾等如何不遵?且姑姑命吾等封其尸骸于洞府,此时已不可入。”
原来他们都在等自己见过离朱最后一面才依她遗愿封存洞府,乌魁擦了擦眼泪,跪谢英招。
“皆为家人,何必言谢。”英招将他扶起:“乌魁,吾知汝此时心灰意冷,或有离开昆仑丘之念。然姑姑临终前叮嘱,天帝门户何其重要,需得一信任者代替她,待乌魁有所成就,必继承其神位,莫使外人涉之。汝若离,岂非有违姑姑遗愿?”见乌魁面带豫色,英招继续劝道:“且说汝离昆仑,无亲无故,何处归之?日后若思念姑姑欲行祭奠,彼时汝非昆仑丘仙者,不得再返金梧谷,届时情何以堪?”
这番说辞每字每句都敲打在乌魁心头上,他沉默许久,轻声道:“吾且三思。”
“这便对了。汝伤未愈,难免心神激荡,一时冲动妄作决断。好生休养,待痊愈后徐徐图之。此金丹汝若不收,吾暂且收之,待日后汝意念已通,随时来取。”
半月后,满目疮痍的战场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唯一困扰天帝的问题便是如何处置相繇剧毒的残躯和被其毒液污染的大片土地。多番尝试之下,众神撕碎相繇的魂魄与残躯,分散至诸多地方各自封印起来。被污染的泥土也被堆积在一起造了一座山,用以供奉先神。
昆仑丘毒土已除,开明归来后在西南门矗立良久,望着孩子们毙命之地十分伤感。陆吾悄然走近,并肩而立。“汝已竭尽全力,天命无可违拗,莫要自责。”
“那时大灰已跑至此处,吾眼见相繇毒液落下,仅一步之差,吾却……救不了他。”开明黯然指向不远处的一片碎石堆:“大灰呼救之声,毒发痛呼惨哭之声,至今仍于耳边萦绕。”
“吾等亦然。”陆吾拍拍他的肩膀:“毒液渗入地下,伤及弱小,痛哭求救之声,吾等闻之心焦,却无力阻挡相繇恶行。吾亦有过,不该轻敌,使孩子们置身险地。不幸中之大幸,五花得存。”
“相繇穷凶极恶,无人能料。”开明安慰了一句,又叹道:“然姑姑亦殁,吾未能临终尽孝,有违幼时誓言。”
“姑姑知尔定然愧疚,托吾转告已知尔心意,养伤为重,勿要挂念。”
“姑姑仍是那般慈爱……经此一役,吾等几近全失。”
“亦有所得。吾等已尝七情六欲之味,此后仙阶晋升,不负姑姑一番苦心。”
“晋升与否,吾并不在意,知尔等亦然。”开明重重叹气,什么都不值得用姑姑和小狸崽们去交换,还有现在仍然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狸子。
“天命所授,无可更改。既成事实,吾等不可驻足不前。”陆吾也跟着叹气,当下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离朱故去,乌魁退化成蛇,开明仍需休养,英招也忙于收拾槐江山那边的烂摊子,自己不仅要重新布局昆仑丘的防守,要照顾五花,还要想办法救治被血玉葫芦吊着命的狸子。
开明突然转头望向东面,沉声道:“似有不速之客欲上昆仑丘。”
“大战甫过,何人来访?”陆吾皱眉:“汝且守着,吾去会一会。”
看着眼前巍峨的昆仑丘,白觋和嫆儿正打算登山却被土蝼和钦原挡住了去路。虽以巫术亦能打倒它们,但巫族参与相繇叛变的风波才刚平息,白觋不想再这个时候再惹是非,只好将嫆儿护在身后,恭敬拜道:“巫咸国白觋携师妹嫆儿,求访昆仑丘!”
成群的土蝼和钦原围拢过来,并没有发动攻击,只是默默阻挡着上山的道路。嫆儿见状不禁嘀咕,昆仑丘的山神是不想理他们吗?
“莫要急躁,再等等。”白觋耐心劝了她几句,再回头已见陆吾立于眼前,忙再拜道:“巫咸国白觋携师妹嫆儿拜见昆仑丘山神。”
陆吾神色肃穆:“吾乃昆仑丘之首陆吾。相繇之乱方才平定,不知巫咸国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不等白觋开口,嫆儿抢道:“漓豸曾与吾约定,携狸崽赴巫咸国相见。”
“嫆儿莫急……陆吾大人请见谅,嫆儿尚幼,又心系挚友,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白觋忙打圆场:“请大人明鉴,吾等此来并无恶意,仅探望漓豸与其幼崽罢了。”
“汝等何故识狸……漓豸?”陆吾心中警觉,顺势询问,冀以得知狸子受伤的内情。
白觋将如何与狸子相识一一道来,包括了那晚狸子独自前往祭台劝告巫咸国不要追随相繇的事。“相繇苦苦相逼,吾等不欲沾染此等是非,本就打算赠药打发相繇作罢,遣师弟幽觋送相繇一行出巫山,尔后再无音讯。吾等寻之未果,恐已遭相繇毒手。相繇起事前夜,幽觋突现祭台,全身骨碎重伤,不得言语。吾欲相救再细细询问,可幽觋自知伤重难救,而事态紧急,竟舍肉身而魂离,告知始末。幽觋一行甫出山便遇六位师叔,与相繇一拍即合,并强留幽觋于行伍之中。后师叔以神药助力为诱,使营中尽染巫毒,彼时营中清醒者仅余幽觋与漓豸。师叔欲试神药,操纵相繇追杀幽觋灭口,漓豸心善,施法助其回归相告,尔后幽觋魂魄耗尽,绝命身亡。师尊得知师叔们恶行惊诧不已,连夜召集三位师叔商讨对策,以助天帝平息六巫之乱。”
陆吾静静听着,若白觋所言不虚,那幽觋受的伤跟狸子一模一样,也是同一晚被传送回去的,想必那晚便是相繇大营皆中巫药之时。相繇开始为六巫所控,先后缠绞重伤幽觋和狸子了。幽觋是巫族中人,狸子自幼以甘露仙果为食,两者不受巫药所侵,未曾受控,六巫欲灭口亦是情理之中。
“若二位只为漓豸和幼崽而来,恐要失望了。”陆吾语带欷歔:“那夜漓豸亦重伤而归,伤势与幽觋一般无二,其仅提醒吾等提防六巫便气绝身亡。相繇攻山时,狸崽已尽数为其所吞食,吾等亦痛心难过。而今大战甫定,巫族身份尴尬,奉劝二位莫要沾染外头是非,早日返归巫咸国方可保全自身。”十巫在天帝眼中就是墙头草,如今断臂求生后元气大伤,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这两个人应当是真心来找狸子的,但巫族本就一身是非,还是跟他们划清界线的好。
“漓豸,还有狸崽,当真都不在了?”嫆儿眼眶泛红,她早就算到结果,却仍不死心央求师兄带她来求证,此时听到陆吾亲口证实,难免伤心落泪。
“确实如此。”
白觋柔声劝了她几句,再拜道:“竟是如此结局,吾等深以为憾。谢陆吾大人告知,吾等这便回巫咸国,日后无事再不出巫山。”
陆吾轻轻颔首,目送他们远去。天地重归平静,只是……昆仑丘过于安静,寂寥萧瑟之态使得他们这些留存者倍感凄凉无奈。天道当真无情,惯以苍生为刍狗,往昔回忆亦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经过多日考虑,冷静下来后衡量利弊,乌魁还是决定留在昆仑丘继续修行,以求日后晋升仙阶,圆离朱遗愿。然而,乌魁坚决不肯收回那颗金丹了,告知英招可自行处置,他要以虺蛇之身重新修炼化龙。英招无奈,只能随他了,却也没有随意处置他的金丹,日后或能用上。
乌魁的虺蛇形态也没有维持很久。一切回归正轨后,天帝论功行赏。因本战而死的生灵太多了,他们的精魄重归天地,由天道重新分配给幸存者们,众神皆得以晋升修为神位。乌魁分得五百年修为再度化为虬龙,并因离朱遗言得天宫许诺,待乌魁完全入龙之日,便是继承离朱神位之时。
乌魁平静地接受了封赏,姑姑不在,这份喜悦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唯一庆幸的是当初听了英招的劝说留下,就在休养后期,他竟不能自控地每日前往金梧谷悼念离朱,追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旦离开昆仑丘,他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入金梧谷怀念姑姑了,乌魁不禁为自己先前冲动的决定而冒出一身冷汗,也暗自告诫自己日后一定不能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做决定。
陆吾、英招和开明皆获五千年修为晋升。对于那些惨死相繇嘴下、并无仙阶的小兽们,天帝延其族余者增寿至万年,若已无族人便罢。由此,五花代表类一族成为受益者之一,寿数从千年猛增十倍。
随着年岁渐长,五花懂事后时常不由自主地回想那日的惊险,逐渐还原出一个可怕的真相。某日,五花叼着刚采的鲜花走到西南门外,祭拜他的兄长和儿时玩伴。开明在大灰化作一滩血水的地方立了一块小石碑,在诸多孩子藏身的洞穴上立了一块大石碑,上面刻满了命丧相繇嘴中那些孩子的名字。
五花把鲜花放在大灰的碑前,望着山麓下的大石碑,伤感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开明察觉异样,化作人形走近。“五花可是想念大灰他们了?”
五花抬头看着开明,眼中噙满泪水。“开明阿爹,小花……是小花害死大灰他们的……该死的是小花才对。”若不是自己任性跑了出来,巨蛇就不会发现自己,大家藏身的洞穴也不一定会被发现,最后就不会被巨蛇一口吞掉;大灰一定是出来找自己的,他出来就发现巨蛇在追自己,所以才会引着巨蛇往反方向跑,最后被巨蛇杀死在这里,而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却在大灰的掩护下成功逃进金梧林苟且偷生。
开明微微一愣,随即安慰道:“此非汝之过,莫要自责。相繇修为高深,若汝留在洞穴,其仍能感知汝等所在;且之后吾等相搏,相繇遍洒毒液于地面,渗入地下,二黑他们皆受其害,与尔曝其藏身之处无关。”自从听过五花获救后断断续续的叙述,开明他们早就推断出那日孩子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五花年幼无知,又痛失至亲,他们并未多言,仅悉心照顾五花。如今五花知晓世事,必能想到因果,其所承受的内心折磨可想而知,或许这就是成长必经之痛吧!
“开明阿爹不必安慰,小花知道的……吾亲身经历,怎能忘却。”五花啜泣着,开明无言,只得轻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任其宣泄。五花哭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止住了哭,毅然擦干了眼泪。“开明阿爹,自今日起,小花便不再是自己了。吾要代哥哥们,还有洞里的小兽们活下去……他们最讨厌小花哭泣,吾此后再不哭泣,定会乖乖听话。”
“嗯。”开明不知如何劝慰,兴许如此才能稍微减轻五花心中的愧疚。
此后,五花完全转了性子,沉稳不乏勇敢,认真学文习武,追随大灰和二黑的强者之路;强迫自己对任何事物燃起兴致,寻根究底,效仿三白的好奇;面对食物,五花来者不拒,因为四橘定会一扫而空。他会随陆吾照料重伤的狸子,跟英招外出寻找救治母亲的方法和药材,与乌魁一同前往金梧谷祭拜最疼爱他的姑奶奶,偶尔倚着开明的雕像呆坐西南门好几个时辰……就在这样单调却又沉重的生活中,五花也终于长为成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