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她和宋世彬熬到很晚,聊了一些宋清远和郑雪遥的事。
他说,宋清远年轻时在郑雪遥的学校当过中文老师,他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当时,学校请了个特聘讲师,年轻又有才华,郑雪遥对人家一见钟情。学校老师都知道讲师已经结婚了,纷纷劝说郑雪遥放弃。但她太过于执着,对人家展开疯狂追求。后来特聘合约到期,讲师就离开他们学校了。郑雪遥毕业前,他才又回了学校一次,因为有女学生指控他性侵,警方通知他回校配合调查。
她这才意识到,宋世彬提到的“特聘讲师”就是远山青木。郑雪遥钟情远山青木的姻缘不成,如今反而要嫁给她的另一个老师。
这世界也太荒谬了。
第二天,她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阳光透进窗帘缝隙,洒在蒂凡尼粉蓝的床单上,将真丝面料照得盈盈发亮。
她懒洋洋下床,推开玻璃门,站在石栏前,冬风裹着甜甜的阳光,吹开两颊的头发。她微微仰起头,将整张脸沐浴在光里。
要是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从心间冒出来的这一丝想法很快被明堂的光晃了回去。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像灯光一样晃来晃去,她不得不眯起眼来。
她低下头,一阵风吹来,楼下翻起片片白浪。花儿的芳香乘着空气,在风重荡漾。她见保姆阿姨忙碌地穿梭其间,拍拍床单,展平褶子。
她下楼,特意往二楼偏厅望了望。
郑雪遥今天没有在窗边画画,郑宇的房门开着,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跟没人住过似的。
她从二楼出来,一只手臂拉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蹬下来。
一楼客厅也静得没有半点儿人气。
她靸着鞋,食指蹭着墙面,漫无目的地绕到屋外。
微风徐徐,晾衣绳上的白色床单翩翩飞扬,整座院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保姆从床单的缝隙中看见了她,放下手里的工作,走过来,“茉茉小姐,你醒啦?饿吗?我去给你做饭?”
她推辞,“我不饿,你先把手头的事做完吧。”
保姆会心一笑,从洗衣篮里拎衣服出来披在绳子上,铺开。那股香气幽幽地散进空气中,如游丝般钻进她鼻里。
她耸耸鼻尖,问,“阿姨,这什么味道?好香啊。”
保姆抖了抖手里的裤子,“哦,这个是雪遥小姐最喜欢的樱花香,她所有的贴身用品都会用这种香。我们家的衣服大部分是放在一起洗的,所以其他人的衣服有时候也会沾上这种味道。”
怪不得郑宇身上那么香。
她揪起自己肩头的衣服,闻了闻。
嗯,宋家人身上果然没有味道。
保姆抬起手背蹭开吹进嘴里的头发,笑着说:“这是宋先生专门为小姐在日本找人定制的味道,听小雪医生说有定心安神的功效。”保姆挠挠头,“唉,这个,我乡下人,也不是很懂。反正自从小姐用了这种香,状态稳定多了。”
“小雪医生?”
保姆补充道:“哦,就是高雪,雪遥小姐中学的学妹。”
“嗯,我知道高医生。”她随意点点头,挪到旁边去,脚边不小心踢翻了一个篮子,滚出了所有衣物。
她赶紧蹲下来,翻开篮子,捡起被盖住的衣服。
保姆见状,放下手里的事过来帮忙,“哎呀,茉茉小姐,这种事放着我来就行了。别脏了你的手。”
她一件一件捡回篮子里,“对不起阿姨,我好像在这里给你添乱了。”
“茉茉小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最近家里事情多,忙得我都晕头转向的。倒是你,帮了我不少忙呢。到今天,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阿姨,你不相信什么?”
保姆手里的活儿没有停,看了她一眼,“茉茉小姐,我以前就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孩子。虽然你经常发脾气,对家里的人态度也不太好。但我知道,你心肠不坏。这次啊,你能活下来,一定是老天爷保佑。他老人家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保了你的命。这几天,我发现你真的变了很多。你开始懂得帮助别人,懂得认错,懂得……”她莫名其妙地哽咽了一下,笑着说:“就是,突然有种孩子长大的感觉了。”
没想到,宋世茉在保姆眼里是这样的好孩子。可她实在不忍心说,这几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至少,她很难说出口,她不是宋世茉这类的话。
她默默地帮忙收拾,不想打破此刻阿姨心中宝贵的感动。
“等等。”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一件卡其色衬衫上。
她从阿姨手里拿过来,展开。
全棉纯色男士衬衫,银白色圆形纽扣,墨黑色法式飞轮机芯袖钉。细看,袖钉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油渍,在阳光下粼粼发亮。
她伸手蹭了一角,把指头翻过来看,是几乎已经风干的红色粘液,结成颗粒状的小块。她两指一捻,结块便碾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
她将指头放近鼻下,一股浓腥涌入腔中。
保姆连连把衬衫扯过去,收进脏衣篮中,拉起腰间的围裙角,在她污糟的指头上擦拭,“哎呀,茉茉小姐,这种事说了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不用帮我。看看,弄脏手了吧?”
保姆擦擦她的右手,又拉起左手,手心、手背看了个遍,确认没有脏东西后才放下。
“阿姨,这是谁的衣服?”
保姆不经心瞥了一眼,蹲下身把地上的衣服捞进篮里,“哦,宋先生的。他说不小心蹭上颜料,不想要了,让我丢了。可我瞧着,衣服还挺新的,扔了怪可惜的。想着,洗洗送老周算了。”
她不怀疑保姆说的话,但她还不死心,把衣服捡出来,里外查了个遍。
她很明显闻到,衣服上有股说不上正常的味道。她靠近点,是腥膻的咸。可再仔细一闻,尾调中漫过一阵铁锈味。
骗骗保姆还成,骗她绝无可能。谁家的颜料和血一个味道啊?
她朝旁边瞄了一眼,保姆还蹲在地上收拾。
她又嗅了嗅旁边的袖子,血味逐渐转淡,紧接着冲击她嗅觉神经的竟是呛鼻的药水味。
这个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
从醒来之后,她大半时间都呆在医院里,整个人几乎要被这个味道腌入味了。
这个味道很难描述,暂且称它为消毒水味吧。因为有一次她经过医务室的时候,正好碰上正在消毒伤口的学生。那时,屋里飘出的也是这个味道。
她紧紧攥着袖子,心想,宋清远说自己昨天一落地浅湾就去了医院,那么昨天之前,他应该在医院之外的地方。可他身上有这么重的消毒水味,必然在医院逗留了很久。
前后逻辑不通,宋清远一定撒谎了。
“你确定这是我爸昨天穿的吗?”
保姆看了她一眼,眼神又落在衣服上。她不知道茉茉小姐为什么对这件衣服问东问西的,但也规规矩矩地答了话:“对,昨晚宋先生一到家就洗了个澡,这件就是他身上换下来的。”但保姆迟疑了一下,“不过宋先生昨晚有点奇怪。”
“怎么了?”
“就是昨晚他手上明明拿了一件脏外套,他却没给我洗。”
“为什么?”
保姆摇头,“茉茉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他特别爱穿白色,所以他其实格外注重外表整洁。不过,昨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宋先生脏成那样。”保姆的眼神渐渐往上飘,思索着什么,“就像,就像跌进我们乡下人家,院里的胭脂果缸子一样,浑身是血。”
她两眼一亮,腾地站起来,“血?”
保姆吓一跳,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解释:“啊,不,不是。我是说,胭脂果酱那样的,像血一样的红。”
血,血,血,她兀自默念着,突然眸光一闪。
血,她是见过的。不过,那是在消失的医院二十六楼。
她想起,在那里曾听到过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嗓音低沉浑厚,每个字仿佛都裹着烟草芯里的火苗,拖着若有若无的尾音飘渺成烟缕,从四面八方浮摇而来。
她双唇紧闭,太阳穴间的血管突突地跳,那股窒息感仿佛又席卷而来。
此时,她心底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宋清远就是那个隐在血玻璃后面说话的男人。
她不能百分百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宋清远大概和那家医院有关系。
所以,事实上,宋清远根本不在乎宋世茉的死活。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宋清远作为父亲,过了十天才姗姗来迟。
她就知道,就算时间回到原点,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就像那时,“远方的雪”的脚印留下时间流逝的痕迹。宋清远扯衫上的血迹正好证明二十六楼的事件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她把衬衫团起来,“我爸他人呢?”
“宋先生一大早带雪遥小姐出去去买婚纱了。”
“郑宇呢?”
“小宇啊,听老周说,他昨晚半夜又出门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正好,趁郑、宋两家人都不在,她要去看看郑钦山,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留下二十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