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医院之前,她问了宋世彬有没有办法搞到郑钦山的住院信息。五十分钟后,他回了一条短信:二十三楼六号房。茉茉,你等等我,我下课跟你一起上去。
    她在文本框里敲字:不用。然后把手机揣进包里,傲娇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宋世彬也就这时候有点儿用。”
    她走进电梯,按下数字“23”。
    电梯到二十三楼,铁门拉开,她迈了一步还没走出门,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迅速从电梯外跨进来,她侧身一避,肩角还是被大力撞到。
    她捂着肩膀,狠狠瞪向那人。
    黑衣男站在电梯里,埋着脑袋,伸手压低帽檐,低声一句:“对不起。”
    她皱着眉头揉了揉肩膀,气呼呼地走出电梯。
    走了没几步,她突然停下来,转身去瞧那个黑衣人。
    那顶鸭舌帽实实压在他脑袋上,沿边露出几根零碎的发丝,在一身黑的背景色下显得越发金黄。
    赶电梯的人群纷纷把她挤到后头,可她还是回头多看了一眼。
    那人缓缓抬起头,在帽舌的阴影下露出半张脸来。
    虽然光线昏暗,但可以看出,那个男的皮肤很白,脸部轮廓清晰,应该不是很胖。
    她不自觉往回走,还没看清楚,电梯门就准备拉上。当铁门之间只剩最后一条缝的时候,那人的嘴角突然勾起来,露出咬肌两侧的疤痕。
    那人谁?好眼熟。但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看看时间,生怕宋世彬下课赶来,坏了她的事。她转身,直奔郑钦山的六号房而去。
    她站六号房前,从门上的观察窗望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掩着纯色窗帘的会客区。各色各样的大捧花摆满了飘窗,墙角紧凑堆着十全大补品。
    她刚一推门,差点被屋里高浓度的气味逼退出来。
    如果说,别墅院子里是十分香的樱花味,那么郑钦山房里的味道就是百倍香。她浅浅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越往里走,樱花香越是浓重。她虽然捂住了口鼻,但气味还是渗过指缝,偷偷溜进她鼻中。她没憋住,又打了个喷嚏,还倒霉地喷了满手口水。
    她翻过手,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樱花香掺杂着其他有机物腐败的味道趁机袭击了她暴露的嗅觉感官。
    这种味道已经不是单纯的香,而是臭!
    香极而臭!
    她像撞鬼了一样的反应,连连退后。“砰”,她屁股撞到病床尾板边。上面的护理记录册晃两下,掉下来,散开铺在地上。
    她吓慌得两手抓紧床板,尽量稳住病床。踮起脚尖,望了望床上的郑钦山。
    还好,还好,没打扰到他。
    不过,郑钦山要是真能被吵醒,那倒好了。
    她把手松开,蹲下捡起记录册。正准备合上的时候,她偶然看翻到一页,上面的主治医生写着高雪的名字。
    她疑惑,这个高雪会是她认识的高雪吗?
    她往前翻了翻,发现只有一页记录。
    她差点忘了,郑宇昨天说过,郑钦山是刚转进普通病房的。那之前在ICU的主治医生也是这个人吗?
    她把记录册挂回去,往郑钦山床边走。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静且匀速,渐渐与心电监护仪的声音节奏持平。
    “郑先生。”
    她轻轻唤了一声,郑钦山双手摆在身体两侧,一副安详模样。
    可她看得出,他的气色比昨天早上更差了。
    “我们又见面了。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您说过,我不属于这里。我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代表,您知道我的身份?而您,也和我一样?”
    病房里静得发冷,她屏着呼吸,气泵上下升降压缩空气的声音像空巷中的鬼嚎,遥远得空洞,临近得恐怖。
    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对方不会有任何反应,她还是问出这些话。她望着病床上的老者,叹了口气。
    这时,她好像注意到原本安静的躯体有所动静。
    她把郑钦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扭头看向床头上方的监测仪。
    波浪型曲折的心电图线突发海啸似的冲上高峰后又迅速降落至谷点,如此大幅的波动线条在屏幕上不断重复。
    她虽然不是医生,但她知道,长期昏迷的病人体征突发巨变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伸长一只手臂,正准备按下墙上的呼叫铃,垂在床沿的手突然被拉住,她几乎要惊叫出声来。但当她看见郑钦山平静的眼神后,她觉得,也许这是件好事呢?
    郑钦山仰视着她,一句不发,唯有那只手紧紧握着她不放。
    “郑先生?”
    她试图刺探郑钦山的意识,但对方依旧静静地凝望着自己。
    她想抽出手来,郑钦山却突然咬紧了牙关,暗自发力。他憋得老脸紫红,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上半身抬起来。他牢牢拉住宋世茉的手,使劲靠近她跟前。
    她被郑钦山的举动吓到,“郑先生,您先别起身,我先叫医生过来。”
    她想让郑钦山躺下,但老人家皱起眉头,似是不愿。
    她见郑钦山没说话,只是一直望着她,就换了一种问法,“郑老先生,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心脏?头?”
    不知道这副孱弱的身躯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握在宋世茉腕间的手突然五指抓拢,好像要把这只细手拧断。她觉得疼极了,却逃不出郑钦山的手掌心。只见他两眼肌肉紧收,眉宇间皱成一团。一滴眼泪从深壑般的鱼尾纹里淌下,砸在枕巾上,晕出灰色的圆。
    “郑先生!郑先生!”
    她迅速按下呼叫铃,病房里警报大作。
    郑钦山的手终于松开,但不是主动的松开。
    他的手无力地从宋世茉手背滑落,身体不自主向后躺,最后瘫软在床上。
    ”郑先生!“
    她依然不住地呼唤郑钦山,因为此刻她希望郑钦山醒来!醒来告诉她,她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到属于她的时空。
    郑钦山的脑袋仰在枕头上,双目呆滞,两只瞳孔瞬间聚成黑点。在那无底的漆黑中,他的意识仿佛可以吞噬肢体上的痛苦。全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狰狞的面孔趋于平静。他如常合上眼皮,随着气泵的声音,匀速地吐气、吸气。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探到郑钦山鼻下。
    他没死,可她差点儿吓死了。
    她又按了一次呼叫器。
    这不是VIP病房吗?医生怎么来得这么慢?
    她心里正抱怨,突然有东西从郑钦山手边滚下来,掉在她脚边。她俯身捡起来,发现只是一团纸。
    她拎着垃圾,再次按响呼叫器,郑钦山的手忽然从肚子上掉下来。她定睛一看,那只苍老的手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她试探性地看了病人一眼,小心翼翼翻开郑钦山的手。下面盖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条:金发少年。
    四个血红色的字,歪歪忸扭地爬在纸上,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捡起它。
    看起来像是恶作剧?
    但会是谁?
    还是说,“金发少年”这个人真的存在?
    可他怎么知道郑钦山在这里?
    她端详着纸条,觉得纸上的字有股味道。她将纸条凑近鼻子闻了闻。
    嗯?铁锈味?
    血!
    她一时不相信自己的嗅觉,特意多闻了几下。
    确定是血!那件卡其色衬衫上也是这个味道。
    她的注意一直落在这张字条上,直到手心揉出纸团的声响,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攥着一个“垃圾”。
    她盯着纸团看,难道这也是“金发少年”留的?
    她立马打开纸团,果然不出所料,皱巴巴的纸面上确实写了字,明天学校玻璃屋见。
    玻璃屋?等等,他说的是岚风生物园吗?
    “金发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他会是岚风的学生吗?
    他为什么要约在那里见面?
    她低头查看了郑钦山的床,没有找到其他的东西。
    这两张纸条看起来是专门为她留的。
    “金发少年,远山小姐的发小。宋世茉,远山青木旧同事的女儿。”
    说不定,“金发少年”和宋世茉是老相识。
    她将纸条平铺在手上,左右对照。字迹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同的是,一张用血写的,另一张是普通的黑色水笔。
    既然两人认识,“金发少年”以如此诡异的方式联系宋世茉的理由是什么?
    “六号房的病人怎么了?”
    她的思绪被门外冲进来的医护人员打断,一个矮个子男医生朝他们走来,她退到后面,腾出位置。
    医生靠近病床,掀开郑钦山的被子,从大白褂口袋里掏出听诊器,挂上耳件,将胸件放在老人胸前探察。
    在此期间,她注意到男医生胸前夹着Aurora医院的工作牌:神经内科,高雪医师。
    她第一次碰到男人叫这么女性化的名字,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高雪是个男的?
    “病人什么情况?”医生问道。
    她回:“他刚刚醒了。”
    医生抬眼,不可思议地望了她一眼,“醒了?真的?”
    “嗯。清醒了一会儿,就又变成这样了。”
    他歪着脑袋说,“怎么会呢?你来的时候他就醒了吗?”
    她摇头,“我在这里站了几分钟,他才醒。”
    医生收起听诊器,缓缓道来:“检查了一下,病人一切正常。但按你说的,病人应该受到强烈刺激才会醒过来。”
    “刺激?”她想了想,“难道是我刚刚撞到床板,把他吵醒了?”
    矮个子医生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 ,“床板,不至于。可能在你进来之前。”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也刚来没多久。除非,有人在我之前进……来过……”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忽然想起电梯里戴鸭舌帽的金发男生。
    “‘金发少年’?是他!”她颔首小声嘀咕道,手里的纸条被她用力捏成一团。
    “目前来看,郑先生没什么大碍。如果后面又出现类似的情况,请家属及时通知医护人员。”
    过了好几秒,男医生见她没有反应,“小姐?小姐?”
    “啊,不好意思,高医生您刚刚说什么?”
    医生向身旁的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听完,点点头。
    男医生转身刚要走,却被护士叫住。她递上一只笔,“高医生,你的笔。”
    他瘪着嘴角,盯着笔说:“这不是我的。”
    护士笑了笑,把笔别到大白褂胸前的口袋上,“那就是高雪医生的了。”
    医生拍了拍口袋,“可能吧。”
    “等一下,您不是高雪医生吗?”她指着男医生衣服上的工作牌问道。
    “我不是高雪啊,我是高巍。高雪今天有事请假,我替她顶班的。”说完,医生扬长而去。
    跟在身后的女护士向她点了个头,“不好意思,高医生,他人就这样,不拘小节。他刚刚找不着白大褂了,随手拿了高雪医生的穿。你可别去院里举报啊。”
    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哦,你放心,我不会。”
    女护士听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六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