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江景映在她眼里,风一吹,发丝在空中飞舞,她将头发别在耳后,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口。
有几分落寞。
裴信看着几滴酒渍,从她嘴角滑落至脖颈,流入针织领衫里。
目光放得很远,他认真回答,“当然。”
人生在世,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
他这样处于食物链上层的人,腹背受敌,是常有的事。
“那你怎么办呢?”
“努力战胜它,达到想要的局面。”
“那...如果战胜不了怎么办?”
裴信不着痕迹扫了眼不远处的画面。
小姑娘忽然的伤感,是有迹可循。
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夹在指间,声音很轻,“那就放空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它们有自己的运行轨迹。”
这话听着有那么几分安慰的意思。
程之声低头笑了笑,轻叹着,“也是,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一生顺遂?”
裴信微怔。
他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涉世未深,可能迄今为止对她而言最大的事,就是发现父亲背叛家庭。
却没想其实在一些事情上,她看得比谁都明白。
程之声猛灌了几口酒,像是要排泄出不好的情绪。
但她酒量一般,不过一会儿,脑袋就开始发晕,胆子也大起来,抢过裴信手里的香烟,塞进嘴里吸了一口。
苦辣的味道直呛鼻腔,她没忍住猛咳了几声。
烟雾弥散在四周。
缓过来时,生理性眼泪挂在眼角,泛出哗哗白光,一副小可怜模样。
她手指拿着那支烟,动作生涩,摇晃着脑袋,笑嘻嘻看着他,“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你,觉得你就像是从香港电影海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抽烟喝酒,并不是男人的特权。
裴信见她动作这样生涩,没阻止她的尝试。
只是见她并不适应,从她指间取走香烟,吸了一口就掐灭。
他半眯着眼问她,“那是我长得好看,还是你那位相亲对象长得好看?”
程之声笑得憨态可掬,眼睛亮晶晶的,“你长得好看。”
说完,还大胆地摸了一把他的脸。
满脸的小花痴模样。
那双手似乎并不满足,顺着脸颊攀上他高挺的鼻梁,微微的驼峰鼻,程之声摸上去,指腹被小小弧形硌了一下。
裴信没躲,眼底神色玩味十足。
程之声眼光流转在他眉目之间,荡漾着浅笑,“听说,驼峰鼻的男人寡情。”
但她却觉得这幅鼻梁生在他脸上,格外性感。
凉风吹过,她眼里有晶莹的光,那张脸很干净,五官柔和,令人舒适。
裴信眉梢扬了下,抓住她小手,带了点力道一拽,程之声整个人栽进他怀里。
他凑到她耳边,用迷惑人的嗓音问她,“那你还敢离我这样近?嗯?”
尾音悠长,今夜连月色都斑布着暧昧的光感。
程之声抬眸,他离她咫尺之间,连他浅浅的呼吸声都能感受到。
她一时不知怎样回话才合适,表情显得有些呆愣,茫茫然问了句,“你最怕什么?”
裴信撩开她脸颊上被风吹乱的头发,过了两秒说,“背叛,威胁。”
程之声敛了神态,认真说,“我不会背叛你,我也不会威胁你。”
像是某种承诺。
裴信是程之声一生中的坚定主义者。
但若干年后,她没有背叛过裴信,却成为被人用来威胁他的软骨。
后来程之声从包里掏出手机,在夜色漫漫中,趁其不意,拍了张裴信的照片。
裴信轻易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程之声以为他要删照片,垫着脚就伸手去抓。
两个人的姿势,像是小情侣在恩爱打闹。
程之声还垫着脚,抢不到手机,眼里又是一片醉意朦胧,她一着急,趁着酒劲,就那样吻上他的唇。
大约是太出其不意,裴信举起手机的手,也缓缓垂落了下来。
十一月的风,有些凛冽了。
他的唇冰冰凉凉。
裴信按住她肩,错开交织的唇,在她耳边低喃,“程之声,有没有人说过,你胆子很大?”
那声音像是催化剂,听得程之声呼吸不匀,眼神都有些迷离。
程之声手机还在他手里,他看了眼那张照片,光线很暗,她拍得实在不怎么样。
但好在本人底子好,照片里的裴信,神态有些猝不及防,微侧过头,在看她,眼里倒映的全是这姑娘温软的笑。
此时天空忽然有轰鸣声传来。
一秒一秒,声音越来越近。
裴信不着痕迹点开她微信,因为被她置顶了,轻易能看见自己头像。
他点开,里面寥寥几条信息,都是不久前的记录。
再顺着头像进去,他被划分在一个单独分组列表里面,仅他一人。
他盯着那个分组名看了几秒。
嗓音夹带着冷空气,开始沉冷了起来。
“程之声。”
“嗯?”
“别喜欢我。”
程之声愣愣看着他。
一切来得太快,她思绪几乎是断层的,没跟上裴信节奏,满脸都是不解。
头顶上空噪杂的螺旋桨声,寸寸逼近,搅动着心脏,让她无端升起一阵慌张感。
裴信看了眼她身后悬在空中,即将降落的直升机,声音有些沙哑,“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
“现在。”
话音刚落,直升机彻底降落在游轮甲板上。
程之声顺着他视线看去,红色信号灯在甲板上闪烁着,很刺眼。
她回眸看着他。
裴信没犹豫,手指长按了下手机屏幕,从她通讯录里,把自己删除。
最后将手机塞回她手里。
然后转身离开。
程之声大脑还是懵的,却也有意识地叫住他,“裴信———”
他顿住脚步,并没回头。
程之声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不会。”
干脆利落。
她这样的姑娘,应该有坦荡干净的人生,被纯粹的人爱着。
程之声整个人几乎是僵住的。
心底失落感无限蔓延到血管深处。
她双手攥着手机,指骨发白,连酒气也散了出去,此刻只觉得眼眶酸痛。
恍惚间,也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原来亲密和冷漠之间,可以衔接得这样行云流水。
她其实应该明白的,裴信不是普通人,她也没有贪图什么,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
只是命运常常喜欢捉弄人,让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开局就碰上裴信这样心如磐石的浪子,她注定不是对手。
还未开始就胎死腹中,也没有意外。
这是她人生第二堂课。
程之声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都觉得这像一场梦。
但人生哪有回头路?
她彼时还尚年少,不懂有些人的快刀斩乱麻,其实是命运在替你重新规划路线,只是当局者通常智慧浅薄,看不出更高维度的走线布局。被拒绝心有不甘怨气横生,再重逢又怀着侥幸冒险一试,还以为那是妙不可言的缘分。
其实都是痴男怨女,一念之间而已。
她后来想起很多年前在陵川的这个夜晚,江风寒凉,她醉意氤氲。
裴信拿起她手机,将他微信从她的通讯录中删除,告诉她别喜欢他,原来是对她做过最温柔的事。
2016年12月31日。
程之声家里蹲一个多月后,被钟灵强行拖出家门,去江边跨年看烟花。
她爱美,加之在新加坡待过几年,更不习惯全身裹得很厚。
可陵川不比新加坡地处热带,全年受赤道低压带控制,没有冬天。
这里一到冬天就变得湿冷,她坐在远处台阶上,看着程敛在江边布置烟花。
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羊绒大衣,冻得瑟瑟发抖。
一旁的钟灵就务实多了,知道江边冷,出来时就裹着一层厚厚的羽绒服。
钟灵哈着白气,撞了下程之声胳膊:“哎,你看看,你哥为了你让你开心点,多不容易,一会儿还得回交警队查酒驾去,小妮子,你好歹乐一乐呀?”
程之声不说话。
一双手不停搓着在嘴边哈暖气。
满眼幽怨看着她:你看我现在冻得像条狗,有心情乐吗?
钟灵哈哈大笑,笑完又把自己脖子上那条 Burberry围巾摘下来,系在她脖子上,“让你穿厚点,你不听?”
裴信离开后,她就像经受过一场悲伤洗礼,性情变得有些沉闷。
家里人除了钟灵,并不清楚她内心经历过怎样一场兵荒马乱。
苏沅还和程万酌提起过,程万酌想起,杜宇森最近和华盛控股签了一份对赌协议,之后他就听说裴信已经离开,是突然之间离开的,现如今之前港城来的华盛团队,只剩下一个王乙年在。
他怀疑过和那位姓裴的有关,但为了不让妻子担心,并没戳穿女儿心事。
钟灵见她不吭声,开始喋喋不休劝她:“看开点嘛,听没听过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男人会更好!”
她挥了挥手,“世上男人多了去了,你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
程之声托着下巴,闷闷说道,“我就是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
琢磨不透这个人。
程之声想起游轮上,他头也不回的场景,挫败感十足,她恹恹细语着:“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就算不喜欢我,有必要做这么绝?拿着我手机把他自己微信删掉,至于吗?”
平生第一次受挫,难免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