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热未能如期而至,气息在他眉间短暂停留,然后掉进颈窝。
魏溪亭呼吸凝滞,刹那间,像进到一片荒原,天地白茫茫,万籁俱寂。
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是否还清醒。
他蜷着手指,单膝跪在床前,不敢动。
半盏茶倏忽而过,觉察颈边呼吸渐渐平稳,魏溪亭轻唤一声,确认对方已经熟睡,才轻手轻脚地助她躺下,揶好被角。
吹灭蜡烛,转身正要离开,手腕忽然被拉住。
眼睛尚未适应黑暗,他回头问:“怎么了?”
“我借着酒劲才敢这样放肆,如有冒犯,请原谅我,等天亮就忘了吧。”
“终日循规蹈矩,偶尔肆意一回,未尝不可。”
他走后,李书音久难成眠。
无论在河鼓边塞,还是在楚国险州,虽饮酒但从未真正地醉了她太清楚自己意欲何为。
因为无法像李司瑶等人那般与他亲近,所以借酒壮胆,似乎只有装醉,才能稍微离他近些。
去年入冬伊始,北燕太后身体每况愈下,她总担心失去庇护,独自深陷敌国,时常难安。
南凉王朝自顾不暇,况且,上位者无一人真心照拂,她从来不信他们会举全国之力,将自己接回。
以生病为由,退避南疆,不过无奈之举,一场豪赌罢了。
如今即将北上,是回中都?还是继续回北燕当人质?她猜不到走向。在家国大义面前,个人命运显得微不足道。
一夜昏沉。
天刚蒙蒙亮,魏溪亭敲响房门,悄声告知将要启程。
“不是还要待几天吗?”
“穆总兵七月初三大婚,我们可以提前赶回去。”
“大婚?”她停下收拾行囊的动作,非常吃惊,“阿兄和嫂子还未完婚?”
“原先订过婚期,因故延迟。这次难得大家都在中都,所以择了良辰吉日补办。”
听罢,李书音惊喜,动作麻溜起来,道:“我以为边关战事吃紧,他们来不及回家,已经在金州办过。既然天意如此,我定要赶回去参加。帮我想想,送什么礼物好。”
“嗯。”
结账时,魏溪亭给险州知府留下一封信表达歉意和感谢。没坐马车,而是和李书音共乘一骑,城门一开便策马而去。
打马走小路,避开人群。李书音心存疑惑,但没问原由。
驶离险州三十里,行至山坳,那儿停着辆马车,一个青衣妙龄女子翘首而待,见到他们,欢喜地招手。
“青黛?”尽管相距甚远,但李书音一眼认出那女子,难以置信,“那是青黛?”
“对。”魏溪亭答。
待近了,青黛迎上来,跪地叩首问安。
“不必多礼,快起。”李书音边说边前去搀扶。
青黛和尤白一样,都自小伺候她。主仆一别三载,断了音讯,甚是思念,不禁相拥喜极而泣。
魏溪亭提醒:“此处不宜叙旧,我们快走。”
青黛抹泪,连连点头:“公主快上车,奴婢在清城已经安排好,我们到那儿说。”
驶离险州地界,马车明显缓下来,不似先前那样急。李书音抱着汤婆子,心跟着平静些。
突然改变行程、旧人相见、飞速离开险州,种种迹象表明事态紧张。魏溪亭用兄长喜事安抚,她自然只能装傻充愣,以免叫人担心。
当晚在清城留宿,李书音坚持要和青黛同住。
承德末年中秋宴之变,升平殿宫人除了时东阳和尤白,其他人都被遣散,去向不明。这些年,李书音暗自查访,始终不得音讯。
根据青黛讲述,当年大家离宫之后,曾遭遇不明势力追杀,幸得魏溪亭施以援手才保住性命。赤芍、紫珠等都已觅得良缘,幸福美满。
“你这几年过得怎样?住在哪里?为何没有联系我?”
“奴婢住在长河巷。”
“长河巷?”李书音吃惊,后悔不迭,“长河巷离菩提寺不足十里路,我竟然不知你离得这么近。真不该!”
“公主何必懊恼,该是奴婢有罪。得公主照拂多年,大难临头却没能陪在公主身边,奴婢问心有愧。”
李书音紧紧拥住侍女,道:“旧事不必再提,只要你们都安好,我就放心了。”
主仆聊至深夜,方才相拥而眠。
对外而言,魏溪亭仍在北苑禁足,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国公主,独自返回亦不切实际。所以,青黛奉命先回中都,通过相关途径,将公主归来的消息呈递给天子。与此同时,李书音暂住在沐音斋,按约定,将由雾水谷长生带人送她进中都。
六月廿九,夜,李魏二人到达林州。
自去年起,魏溪亭长期在外,李书音以为沐音斋可能蛛网遍结,不曾想,从大门到卧室,几乎纤尘不染。
“三哥常来,他素爱干净,我这小庭院托他的福。”魏溪亭挪一把藤制躺椅,点一盏灯,“你先歇会儿,我到隔壁看看有无吃食。”
枫林小镇本就人口稀少,现下天色已晚,一路走来竟无一家店铺开着。
他借着月光出门,在庇檐下瞥见巷子尽头的三哥。
那边站在原地,似乎不会过来,他只好过去。
“比预计早两天。”
魏溪亭笑笑:“归心似箭。”
“只是想跟她多待两天。”
魏溪亭语塞,默了一霎,点头承认。
对此,尧相顾不再评价,说:“突发情况,苏农世子三天前来了中都,已经向皇上表明,想求娶升平。”
这消息过于惊世骇俗,魏溪亭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怔愣半晌。
“打算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魏溪亭发蒙。
前世,他把苏农延当作希望;今生,将苏农延当作挚友。他明确地同苏农延说过,自己倾慕李书音,非她不娶。
苏农延怎可……
也是,前世,苏农延和李书音私交甚笃,论过婚事。难道,今生无法避免吗?
思及此,魏溪亭揪心。他不想放手!
“如果……”他深吸一口气,“如果书音不愿意,我会尽力阻止。”
“你自己呢?”
他摇摇头:“我只看她怎么决定。”
*
往年夏夜,李书音喜欢在庭中桂树下纳凉,彼时至亲在侧,集万千宠爱在一身,总是惬意。天翻地覆之后,常提心吊胆,难得自在。
今日在这方天地,终于觅得片刻清闲。她悠哉地躺卧在摇椅上,看星辰漫天,看云层掩月泛着浅蓝。
连日舟车劳顿,竟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似乎只睡了弹指一瞬,就被唤醒。得知自己已经睡了两个时辰,饭菜都已备好,李书音感到不好意思。
“你该早点叫醒我,我还能帮着添柴火。”
“没关系,炒两个小菜而已。今天回来太晚,只找到些素菜,待明日我再去集市看看,买些肉类瓜果。”
饭菜布在庭中石桌上,一盘炝炒小青菜、一碟凉拌脆萝卜、一碗粉蒸肉、一盘蒸腊肠。
“公主吃惯山珍海味,如今在我这僻壤之地,只能将就用些素食果腹,我……很抱歉。”
看出他自责,李书音连忙摇头:“不不不,皇伯伯一直提倡节俭,我们平时吃家常菜,只有过年过节会多几道珍馐,大多因为要宴请才布置。”
为了让魏溪亭信服,她将桌上菜名悉数道来。
“青山君爱民如子,体恤黎民百姓,堪为南凉臣民表率。”魏溪亭添好饭,先夹一块腊肠给她,才落座端碗。
食不言,两人默默吃罢。收拾好碗筷,相约到田野散步。
走出约二里地,穿过一片芦苇丛,眼前顿时开阔。
盛夏,一轮月牙儿高悬,光辉洒落大地,晚风拂过,水稻轻摇,蛙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前些日子我在雾水谷,晚上喜欢和阿朵到田间地头抓螺丝和泥鳅,还能找到荸荠。起先我以为荸荠是野生物,每天都去掏半提篮,后来才知那是人专门种植,要拿去集市卖的,只因我在谷主家做客,别人才没明说。我知道后简直无地自容,不告而取即为盗,实在丢脸。”
魏溪亭含笑听着,说:“不知者不怪。阿朵应该都结过账。”
“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愧疚。谷主常年闭关,长生要管偌大个雾水谷,整日忙碌,挣几个钱本就不容易,还为我的无知贴补。”
“无妨,时先生临走前留下十锭金子,足够补偿。”
“啊?”李书音吃惊,“我都没听他说。”
“他总是细致周到。”
“那倒是。”李书音笑说,提起那人,她心情极好,“东阳想买房子,如果有合适的,还请帮忙留意。他希望离中都近点,安静些。我觉得,像沐音斋这样就很好。你找到的话先跟我讲,王城附近地价昂贵,我想私下贴补一份。”
“好,我记下了。”
“多谢。”
“不客气。”
她张开双臂迎风慢跑,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左边,像只蝶,心情愉悦。
魏溪亭手提灯笼,不远不近地跟着。心中藏事,不知不觉慢下脚步。
按照约定,长生等人抵达中都,会联系尧相顾,由其来沐音斋通知。为了能多与李书音单独相处,魏溪亭特地加快行进速度,可上天从来不眷顾他。
适才,尧相顾告知,已经收到长生的来信,信里说,雾水谷众人将于明日傍晚到达中都南城界碑,于翌日,送升平公主回宫。
这意味着,今晚,是最后的惬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