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动作娴熟快速，用镊子将沾血的棉球放进不锈钢托盘中，纯白的纱布一圈又一圈裹住皮肉，覆盖住皮开肉绽的伤痕，止住持续渗出的血液。

    病人对自残自虐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似乎是出于关心，意有所指地问道：“他怎么样？”

    医生明白伊戈尔问的是谁，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回答道:“您父亲的病情有些严重。”

    “严重？”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他偏过头盯着医生，紧咬字眼后意味不明地反问：“有多严重？会死吗？”

    显然只在瞬息之间，医生从病人的眼神看到了些许快意，甚至本性中透出的顽劣，但想起两人是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转念又打消了疑虑。

    他斟酌片刻，正欲详细全面地说明库如盖特的情况，却被阿列克谢制止。

    阿列克谢压低了嗓音，俯身在伊戈尔耳边，刻意加重的称谓在空气中划出警戒线：“老板，他是您父亲的医生。”

    原本，伊戈尔准备像对待家族的弥撒仪式一样在库如盖特的生日宴上走程序。

    他计划好了停留在圣彼得堡的天数，以及怎样最早回到莫斯科，清楚知道库如盖特在生日宴上会重复哪些陈词滥调，自己该见哪些来宾，如何“报答”阿纳斯塔西亚，并恐吓多年不见的哥哥姐姐们，说不定还要应付意外出现、寄养在国外的弟弟妹妹。

    可当时间临近，惊喜和变故同一时间降临，事情变得不遂人意。

    自己真是愚蠢，枯燥无聊的生日宴不能与他的米薇相提并论，宝贵的时间自然不能浪费在讨厌的事情上，他不该反复纠结。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恰好在廊道里撞见了令他厌恶的哥哥。维克多真是倒霉，怎么刚好出现在那条通往大厅的必经之路上。

    鲜血和伤痕比任何辩白更具说服力，像库如盖特那样自尊心极强的人不能接受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无法容忍他所犯的低级错误。

    这是笔划算的交换，舍弃一点良心，承受几分皮肉之苦，就能将无聊的生日宴抛掷脑后。

    ……

    两周过去了，生活有条不紊。

    不过最近天气变化莫测，明明前一天晴朗明媚，后一天却暴雨倾盆。

    不用上课的一天如此美好。阴沉昏暗的雨天很适合睡觉，窗外的世界没有太多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淅淅沥沥的雨点砸落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形成了纯天然的ASMR。

    在这样惬意的环境中，米薇睡得昏沉，醒来后，她只觉浑身发烫，体温有点高。

    她好奇时间，又未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按照起床的习惯走到窗边。没有完全拉起窗帘，只是拉开一道缝想让光线透进卧室。

    外面还在下雨，窗外的世界如同经历末日般宁静死寂，像被一层雾蒙蒙的雨幕罩住。

    铅灰色的雨幕遮蔽天光，吞噬了时间刻度。

    打开手机才发现已经下午了，她下意识暼了一眼北京时间，国内天黑了。妈妈在五个小时前发信息说自己重新办了护照，等她放假回来，一起去吉隆坡玩。国内的朋友说抢到了演唱会门票，激动得睡不着觉。

    几通未接来电的红色标识格外醒目，清一色归属地俄罗斯。有学校的，有伊戈尔在早上八点后和九点打来的电话，剩下的全是陌生号码。

    她烧了一锅开水，烫了几颗生菜，烫好后捞到盘子里面添上生抽和耗油凉拌。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西红柿和半截肉肠，最后在盘子里放吐司……准备把午饭和晚饭合并为一餐。

    可当看着这盘东拼西凑的冷食，米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说起来，现在的自己甚至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

    以前通过媒介了解异国他乡，来了之后一层滤镜便逐渐消失，接踵而至、席卷全身的情绪是平淡，偶尔缺失热情。

    在一年前，初来乍到的自己处处碰壁。

    第一次去超市买水买错，将矿泉水买成气泡苏打水，不明白碳酸水为何如此受俄罗斯人的欢迎，好在对非气泡水негазированная这个单词铭记于心。

    诡异的导航软件总在有点准和不准之间徘徊，曾经她跟随着导航误闯中亚人聚居区，走入死胡同。俄语难以在短时间学明白，俄式英语又很难听懂，俄餐难吃得简直在折磨肠胃。

    整个人浸泡在无助和孤独之中，一片狼藉。

    那时候，她觉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的不单单只是外国人，更是外星人。她听不懂他们说话，他们也听不懂她的语言。

    这是个奇怪的国家，他们喜欢把总统的形象做成周边出售。烈阳高照的日子不防晒，大雨倾盆的日子不打伞，夏天的晚上人们不睡觉，集体狂欢到深夜。

    自从离开圣彼得堡后，某人暴露了冰冷无情的实质。伊戈尔除了在早上和晚上固定时间点打来电话外，其他时间沉默得如同隐形人。倒是今天有点变化，他在早上八点和九点没打通电话后分别发了两个问号表示疑惑。

    如果在思维完全清醒的时候，米薇会立刻向对方分享有趣的事情。其实对方一直都很耐心聆听，但回复太过简短，嗓音中总带着淡淡的疲惫和困倦，漫长的沉默更是耐人寻味。

    对某人的冷淡态度，她完全想不通。如果太累的话，他可以和她讲清楚，完全可以发信息，为什么偏执于一通固定时间的电话。

    她明白了，可能是所谓的新鲜感消退期——三个月新鲜感定律。

    她不开心。

    米薇懊恼地趴在桌子上，拜托，这还没到三个月呢，正式时间算下来连三周都没有。

    盘子里的面包本就索然无味，不佳的心情进一步减轻进食的欲望。

    生无可恋到最后，米薇停止了机械的咀嚼，选择以睡眠麻痹神经。

    她拖着身体回到卧室，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掀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紧裹着被子偏向背光一侧。

    床好小，害怕因为翻身幅度过大而掉下去，那样肯定很疼。

    胃也好难受，肚子好饿，喉咙好疼。

    还是睡觉吧，说不定明天早上就好了，她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

    好巧不巧，回笼觉睡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