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走得干干净净之后,元明月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握着玉牌,有点不知所措,好像那缕流浪了很久的灵魂终于回归躯体。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那一瞬,是爱是恨都来不及衡量了。世上遗憾那么多,有一件,叫英雄末路。
他算是英雄吗?元明月忍不住去想,却迟迟没有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玉被释放,她奔到明月跟前,拉着明月哭了起来。
明月说:“哭什么,是刚才吓着了?你怎么遇见的他?”
“我、我在守夜,于是就碰上了他……我明明知道,公主肯定不会愿意再见他的!我该……我该宁死不屈!”
“什么宁死不屈。”明月说,“你知道,尔朱兆本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他单枪匹马来到这儿,还真以为能从行宫里带走一个大活人?”
可玉嘀咕道:“那他……”
明月看了看手里温润的玉牌,“他不是说了吗,他是还我东西的——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明月将玉牌收在怀里,接着吩咐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今晚的事,谁也不要说。”
可玉快步跟上明月,忍不住问了句:“公主,若你现在去报告颖川王的行踪,不出一个时辰,颖川王就能被擒拿到御前。到时大功一件,那些人的贱嘴巴也能好好闭上!”
明月垂下眼,那捂在胸口的玉牌温热,紧贴着她跃动的心脏。
“我不要什么功劳。”明月沉吟,“我没那么卑鄙。”
可玉疑惑:“可他不是杀了孝庄皇帝、杀了连祎吗?公主,你恨他,不是么?”
有人质问她了,她眼神躲闪,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妄图掩饰先前那一闪而过的悸动。就为了那玉牌。
她低喃:“恨?还要有多恨?我不知道。之前他放过我,如今也该轮到我放过他。”
明月为自己辩解道:“反正尔朱一门也被清算,他早已是穷途末路,一无所有,躲回北秀容去……我想,他挣扎不了太久。”
可玉附和:“对,再者,他还千里迢迢地……”
可玉偷偷看她,见她在月色下的面庞虽清冷如旧,却又平白多添几分怅然。
他闯入她的生命,又蓦然抽离,突破重重关隘,任谁也不会铁石心肠。
但今生缘分至此,也只能这样戛然而止,可玉觉得,没什么可惜。他和她,本就不是一路人。
那夜之后,元明月继续将那玉牌系在腰间,和过去一样。可恨的是,她每次捧起玉牌,总会浮想起将其送至她身边的那个人,阴魂不散,好在只有一瞬间。占据她所有美好回忆的,仍是候民。
她的,深爱的,候民。
肉眼可见地,她容光焕发起来,又执着起来,仿佛重新拥有了寄托。
有时候元明月在行宫里散步,无意间往校场一望,隐隐瞧见形同娥穿着骑装,陪侍元修左右,他们一言一语,相谈甚欢。
既然有了玉牌,那元明月便安定了,好像一道拥有法术的符咒,她可以就这样踏踏实实地做个所谓“公主”。
至于元修,他做皇帝,找女人,她都旁观,她都祝愿。
愿他国祚绵长,愿他子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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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岳祭祀结束后,也是时候回洛阳去了。
此行,元修不光从常山带走了一个武卫将军,还带走了一个淑仪。
出发那天,仍和离开洛阳时一样,浩浩荡荡,鼓角齐鸣。
元明月瞧见邢同娥也在其列,纵然是再明媚的人儿,面对天子仪仗,也一样羞怯。
元修给她另外备了软轿,又赐了华服锦缎,匆匆忙忙的,说回去再正式册封,说封作淑仪,九嫔之一。
元明月不想深究其中缘由,皇帝纳妃,那太平常不过了。明月看向邢子义,他似乎得偿所愿,满脸欣慰。
出发前,她叫住邢子义,作最后告别。山迢水长,无论如何,今后也很难再相见了。
邢子义先恭敬道:“公主。”
“恭喜。”
她说,邢子义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邢子义作揖:“是愚妹有福气,今后到了洛阳,还请公主多多照顾才是。”
“当然,无论邢主簿有何企图,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更别提父辈是旧识。”
邢子义道:“我们哪有什么企图,只不过知道陛下风浪里行船,想帮他一把。”
邢子义望向那顶龙驾,又多说了两句,他无奈道:“山雨欲来,朝上观望的又何止我们一家,邢氏是小户,比不上清河郡和太原郡的那些高门,只是我们在棋局落定前,先做了选择。”
把妹子送到皇帝身边,就叫选择?明月竖起戒心:“的确明智,但不妨有人以投靠之名,行监视之意,风吹铜铃动,这么多年下来,见风使舵的,我见多了。”
多显而易见的一声警钟,这终归是姓元的公主。邢子义颔首笑笑:“都是求自保罢了。”
“然后呢?自保之后又要权势?这样的我也见多了。”
邢子义游刃有余地回答:“这是当然的,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
明月带着凉意,斜睨着他:“那又到底是多大的胃口?”
邢子义倒是仍旧温温柔柔地回答:“公主没听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传说中,夸父为了追赶太阳,一口气就饮下了黄河与渭水;南国有位少傅,形容那些炼师,是‘餐霞而吐雾’;我们平日里用词遣句,会说海纳百川、气吞山河——更通俗点,还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邢子义看明月开始不耐,他虽无意卖弄,也只能识相地噤了声。
最后,邢子义说道:“河间邢氏只是次等郡姓,风高浪急,也就只是保全自己,公主用不着草木皆兵。总之,公主肯来与下官告别,下官十分高兴。下官祝愿公主,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明月启唇:“……好,谢谢你的祝愿。我会替你好好‘看着’淑仪娘娘的,但愿你是真心实意。”
“我一直都是真心实意的。”邢子义转头细细凝视着明月,仿佛一眼望穿秋水,望穿二十年景,“公主,我真的——很想念父亲,很想念那年的京兆王。”
隐隐约约,他假笑一样提起的唇角好像微微颤抖,为了掩饰这份汹涌的心潮,他又迫使自己抿了下唇。
明月很难相信谁了,但邢子义刚刚那句,她是信的。
睹物思人,她感同身受。她又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玉牌。
人就是这样,同来何事不同归。
如此,她告别了邢子义,告别了恒岳,告别了常山。她会记得此际此情此景,会记得恒山上亘久不散的雾气。
路上,元修相当宠爱邢同娥,不得已又冷落了皇后。皇后强颜欢笑,明月则觉得元修终于开了窍。
“开枝散叶,也是皇帝职责,恭喜陛下喜得佳人,今后皇城里头也会越来越热闹。”
元修身侧便是邢同娥,他睨一眼自己新纳的妃嫔,挑眉说道:“还不谢谢公主?要不是公主,我还记不起来要广纳后妃呢。”
对着元明月,邢同娥些微尴尬,她对着明月盈盈福身行礼,连连道谢。
明月说:“用不着谢我,这都是你自己的福气。”
邢同娥眼神闪躲,她之前和元明月说了那样的话,如今又打了自己的脸,好不窘迫。
入夜后,明月厢房外又来了不速之客,可玉通报,说是那位邢淑仪。
明月看着邢同娥掩着尬笑进门,明月索性问她:“邢淑仪不早点休息,来我这做什么?”
邢同娥说:“我、我怕公主误会,所以……来跟公主解释的。”
明月道:“我们有什么误会?”
邢同娥道:“我怕公主觉得,是我目中无人,不知好歹,那天,故意驳公主面子……所以才来请罪。”
可玉给邢同娥端了茶,明月转着手上的银戒,缓缓说道:“请什么罪?你有什么罪?我又不是窦太主,没那么跋扈。你选择进宫或不进宫,都有你自己的理由,我无权干涉。”
邢同娥无言以对,又听明月道:“不过进了宫墙,就成事在人,既然你们有你们的目的,那就自求多福。毕竟家道中落,我知道不好受。”
就像这元魏。
邢同娥说:“我看得出,公主面冷心热,心软的人,也总是会受委屈的那个。”
明月冷不丁忽然问她:“你是怎么认识陛下的?”
“陛下说,我的马养得好,夸我骑术也好,说我字写得漂亮,文采也好。”
和她截然相反,元明月不会骑马,书法很差,文采,也没有。真好,元修捡到了一个才华横溢的淑仪。他纳妃纳嫔是要这样的,这样最合适。
“那你做淑仪,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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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洛阳时,天气都已开始转凉了。再等到季艳出嫁,洛阳城里的枫叶都鲜红似血。
自从常山回洛,这上下两个月,元修又多封了几个修容、世妇。家里一热闹,元修就很少与明月照面了,一切都仿佛回到该有的位置上。
尽管一切都正常运转,但如今明月最牵挂的,莫过于玉仪,她还在孙腾处,她又该如何脱身?
难道要她再找一次孙腾吗?明月给庭中花枝浇着水,愁怨写在脸上。
得豆搬来两盆刚开的菊花摆在墙边,见明月拢着眉头,问道:“公主又在发什么愁?”
明月摸了摸脸,“是愁,愁得不敢说,怕你们说我又找不痛快。”
可玉问道:“公主尽管说呢,谁敢说什么?”
明月道:“是玉仪。”
可玉也不由得叹口气:“玉仪的事,公主还是别想了。你连陛下都求了,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你还要再光临一次那老东西的破烂宅子不成?”
可玉放下手里的活计,勾上明月的小臂,安慰道,“我知道玉仪可怜,公主不忍心,但谁又有办法呢?公主不是圣人,有何道理去救所有人呢?”
“——对啊,姐姐又不是菩萨。要我说,姐姐早就仁至义尽了。”
元德贞从外头进来,多日不见,她气色红润,嗓音都嘹亮了起来。
明月稀罕道:“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自从明月和皇帝关系冷淡下来后,朝上那些有关元明月的流言都少了。现在作为宫中茶后谈资的,是元修新纳的几个世妇。
有关元明月的,只有流言;连流言都少了,那宫中自是“查无此人”了。记得她的,除了三哥,再无其他。
在宫中的日子,德贞暗暗观察着各方动向,然后再逐一汇报给兄长。今天不知怎地,心血来潮,她本就疑惑了相当一阵子,明明北巡前还好好的,谁都知道这元明月和陛下情同手足,血浓于水,怎么一回洛,不光那风风光光的厌翟换了,连陛下的态度也变了。
这么反常,德贞终于忍不住来探探虚实。
德贞一如既往地会说话:“是姐姐这儿的香风吹到了停云居,我嘛,是蜜蜂,所以到姐姐这儿闻花香来了。”
明月道:“气色不错。”
德贞当真凑上去嗅了嗅花香,她轻柔地抚摸着花瓣,又说回了明月刚刚提到的话题:“明月姐姐是想念玉仪了?玉仪她有自己的命,天地不仁,是玉仪命不好,姐姐何必纠结于此?更何况,她也不是孝文皇帝一脉的。”
明月只说:“我在宗正寺那会儿就和玉仪一样,天天盼着出去,盼得望眼欲穿。”
“那姐姐这是盼到了,姐姐是天生就要做公主的命。”
“你想做公主?”
“当然想了,可我远不够格呢。除非……”
“除非,清河王做了皇帝。”明月替她把没敢说的说了。
“哎呦,姐姐何必这样说呢。谁做天子啊,那都是注定的。当初,尔朱荣铸造金人皆不成,本来那屁股都快坐到太极殿了,最后还不是只能乖乖地让孝庄皇帝坐。”德贞指天,发自肺腑道。
明月沉默,德贞见如此无趣,又只好扯起明月的衣角道:“好啦,大不了,我替姐姐跑一趟,至少瞧瞧玉仪过得怎么样,这样你也放心些。”
明月眼中瞬时生出光来,感激道:“真的吗?你如果肯去,我和玉仪都要谢谢你。对了,让得豆陪你一起去吧,有些东西我还要带给玉仪。衣裳鞋子而已,毕竟马上就入冬了。”
德贞一听便懂,元明月这是不信任自己,才派了个小内侍在后头跟紧了她。
看来这位公主也不算太傻。
德贞还笑着:“好说,带些衣物么,是该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