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衣棉鞋,手套风领,明月都一一备好了。明月怕惹得玉仪引人注目,刻意做成了最普通平常的样式,和街上寻常人家的小女孩没什么不同。
得豆也是个机灵的小孩,明月大可放心地将此事交给他,于是得豆也就这么随着元德贞上了孙府。
得豆一大早出门,明月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在揽月阁的门口候了许久。等到她瞧见德贞和得豆的身影时,天际都铺满了红霞。
明月迫不及待问:“怎么样?见着玉仪了?”
得豆说:“……见到了,衣服也都交给她了。”
明月这才舒了口气:“那就好。”
德贞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喝了口可玉倒的热茶,卖了个关子:“姐姐,你知道孙侍中和我说什么吗?”
明月问:“他说什么?”
德贞手上刮着茶叶,嘴里的话石破天惊:“他虽没明言,可那意思我听得明白。他的意思是,若姐姐肯做他续弦的夫人,那玉仪的事自然好说。”
可玉急得喝道:“他、他做梦!”
可玉连忙看了眼明月,只见她脸色阴沉,眉头也逐渐拢了起来。
德贞道:“姐姐若不信,就问问得豆。”
得豆也垂下头,回答道:“是、是这样。那侍中说,他家里的事,须得他家里的人做主。不管是放一个婢子,还是说放一个家妓,都只能——他夫人做主。”
德贞补充道:“谁不知道那孙腾的老婆早就死了。他当然也知晓姐姐的心思,要不然也不会一直装傻。这么好的筹码,他哪可能说放就放?若一个家妓就能让他做上驸马都尉,抱得美人归,那可就太值得了!”
德贞见她沉默,便颇有意味地问她:“姐姐,难不成,你真要为了个玉仪改嫁给孙腾那样的人?”
明月嘴唇翕动,呆呆说道:“荒唐……太荒唐了……”
德贞见她魂不守舍,又摇头晃脑地说:“荒唐?洛阳城里的荒唐事又何止这一桩?姐姐虽然是寡妇,但也是公主哇!更何况姐姐这么漂亮,流口水的狼,说不定还不只这一头呢……”
明月给可玉示意,可玉当即给德贞塞了只锦盒。德贞打开锦盒,里头竟是一匹昂贵的雪缎。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得是非凡身份之人才能拥有。
不用说,这一定也是皇帝赏的。
明月道:“谢妹妹肯走这一趟,这是送给妹妹的谢礼。”
德贞又妒又羡,恍惚中还因得了便宜而悄悄欣喜。她欣然接受,顺便说道:“小事一桩,姐姐还这样客气!以后姐姐若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德贞拿了雪缎便走了,她脚步轻快,满意得不行。
明月抓着可玉的手,喃喃道:“可玉,我谁也不想嫁。”
“不嫁、不嫁!”可玉也攥住明月的手,“公主,既然玉仪过得还好,这就够了,不是吗?县主说得也对,这都是命,还能怎么样呢?你不欠任何人的!”
可玉扶着明月进了屋,天色渐晚,得豆眨巴眨巴眼,躲到廊上去点灯了。
他边点着灯,边回味起今天的事儿来。这是他第一次出宫,也是他第二次来到洛阳的街道上。
他见到了公主口中,那个叫做“玉仪”的小姐。她和皇帝一样姓元,却在朝臣府中做着家妓。起先,他以为是个娉婷婀娜的少女,谁知一见,竟是个才十岁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长着粉扑子似的脸,两只眼睛像公主妆匣子里的宝石,瑰丽闪烁,和公主一样的好看。
那丫头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得豆一回答,她就噗嗤一声笑了,“种豆得豆?真有意思。”
她一笑就更好看,得豆听她笑话自己的名字,也生不出气,只是害羞。
玉仪又转着她那宝石似的眼珠道:“叫得娄比得豆好听,你瞧,这样写——”她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两个字,解释给他听,“娄呢,就是娄宿,娄宿明,则国泰民安。”
得娄,就是国泰民安。
得豆看着廊上的油灯逐一点亮,那旺盛的火苗一瞬间跳跃起来,映亮了一方暗角,还映亮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下一次……下一次公主什么时候再让他去送衣服呢?
他没勇气问,这份藏匿起来的蠢蠢欲动终将止息。
后来某一日,明月又四处找起得豆。可玉说,半晌没见他踪影,让他搬的杂物,仍在那仓库一侧扔着,动也没动。
可玉发着牢骚:“这小子,越发会偷懒了。我跟他说了,搬完东西,就去御膳房瞧瞧。这两天公主夜里总咳嗽,看看吩咐他们做的银耳桂花雪梨茶炖好了没。这不是,一转头就半天找不见人影!”
明月道:“他这个年纪,本来就贪玩。”
今天秋高气爽,明月带着可玉去寻得豆。既然揽月阁里没有,就只能到阁外去找。明月刚出门没多久,一处古榕树旁,封隆之就从树后小道绕了来。
他由远及近,似乎本就为她而来。
明月歪着头,眼瞧着封隆之朝她一步步迈过来。封隆之先行了礼,接着便道:“公主,孝庄皇帝要回洛阳了。”
这是她企盼了许久的消息。替元子攸盼了整两年。
明月展颜,笑容朝气蓬勃,眼底却蓦然一湿。她不受控制,甚至声音都有些颤抖:
“真、真的吗?高丞相就要把他送回洛阳了?”
封隆之看她笑,心情也莫名随之开怀起来。
他笃定地点点头,并道:“我收到消息,是在路上了。我答应过公主,我会去给孝庄皇帝扶灵。”
明月看他赤诚如此,一时也说不出那些刻薄的话了。明月清亮地说:“好,你去迎他回京。昔年,你没能遵旨,今朝,你便去替他做最后一件事。”
她虽笑,眉间却仍有若有若无的遗憾与哀怨,封隆之看在眼里,不自觉问她:“等孝庄皇帝安葬,公主还会继续讨厌我吗?”
明月一怔,回复道:“……其实,我从来没有讨厌过郡公。郡公就当我心里有道坎,就得找个缘由去怨一怨。要不然,午夜梦回,我没脸见他。”
封隆之哽住,片刻才道:“没脸见孝庄皇帝的……应是下官……”
封隆之避开她的目光,他难以直面。
封隆之话音刚落,头顶高高的树冠处,竟多出异样的响动。众人闻声抬头一看,得豆手脚并用,正在枝桠上攀着,他骑虎难下,焦急得满脸通红。
得豆终于忍不住求救:“哇啊——公主!公主救命——”
可玉伸出手指头,高声斥道:“得豆!你、你爬这么高做什么呢!让你搬点物件,至于躲在这?!”
得豆委屈,他反复看着元明月,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我、我不是躲。是、是它……”
众人定睛,竟然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狗,两个巴掌大,出生还没几个月。
“小狗?”
得豆继续说道:“小花不知道怎么爬到树上去了,我、我只能来救它,但我爬上来之后,就发现我也下不来了……”
可玉问:“那你是在树上从早晨待到现在?”
得豆带着哭腔:“对!有好几个时辰了。呜啊!公主,你终于来了!”
这么高的榕树,明月见了也替得豆打颤。明月听他求助,说道:“好……你等着,我去找人搬梯子!”
封隆之则大手一拦,说道:“哎,何必这么麻烦,下官哪能袖手旁观。”
明月愕然,她望向封隆之,还没等各自开口,便见封隆之一个借力登上了那七人环抱粗的树干。接着手脚共用,一步步攀上得豆的位置。
明月瞧得心惊胆战,哪怕封隆之脚下打一打滑,她都要为之流汗。
封隆之展开手臂,向得豆伸去,温声道:“来,抓住我的手。”
得豆看着离他甚是遥远的地面,全身止不住地发抖。如果他掉了下去,会死吗?
他颤巍巍地尝试着伸出手去,眼角满是泪花。
封隆之又安慰了一句:“别怕!来,抓住我。”
得豆刚刚要碰到封隆之,奈何小花从得豆怀中挣扎起来。得豆失措,他瞬间手忙脚乱,竟眼睁睁从树杈上栽了下去,心脏都要停跳。
“呜啊——”
封隆之一个翻身垫在得豆身下,像两个熟透的果子,啪叽一声,随他一齐摔在地上。
得豆闭着眼睛,再睁眼时,小花正天真地嗅着他的下巴。
元明月冷汗直冒,忙去察看封隆之的状态——她将才清楚地听见,“咚”的一声!
封隆之双眼紧闭,胸膛起起伏伏,躺在地上安静地像潭死水。得豆见状直接哭出声来,搞得元明月也大脑空白。
天呢!不是吧!
明月蹲他身侧连连唤道:“封郡公……封郡公?……封隆之!封隆之?!啧!”
得豆哭嚎道:“公主!怎么办哇!我、我害死他了!”
明月忍不住推了推封隆之,再次尝试唤道:“封隆之!你、你虽然有愧与元子攸,那也用不着现在就去见他哇!我、我没想过这样的!封隆之!你起来,你起来呀!”
“封隆之!封隆之——”明月摇得越来越使劲,摇的封隆之的脑袋都跟着晃动。
明月正欲哭无泪,封隆之一下子就睁了眼,他咧起嘴笑道:“好啦,公主,我没事!脑浆都快要被你摇匀了。”
明月撒开手,嗔道:“既然醒了,那装什么死!害我……”
封隆之追问道:“难道公主担心了吗?”
明月抽着嘴角道:“拜托!一个郡公为了救内侍摔死在我的殿前,传出去不笑掉大牙?好不容易那些人能消停会,我可不想再被人当笑柄,流言传得满天飞。”
封隆之摸着后脑勺缓缓坐起来,用力撑了一把地面。明月担心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立刻吩咐可玉:“去,请个御医给郡公瞧瞧。”
封隆之拒绝道:“不用的,我回去休息一会儿便好。”
明月也反驳道:“你不许走!大夫看过才行!我都说了去找梯子,你非得逞能!若你出了意外,我的名声就又臭了!”
可玉十分有眼色,她上前去,忙将封隆之扶起身来。封隆之转了转脖子,明月叫住一旁愣神的得豆:“得豆,还不快把郡公扶回阁里去,你好好谢谢郡公吧。”
得豆接可玉的手,扶着封隆之往揽月阁走去。他贴着这个古道热肠的男人,难以置信有一天这种贵人也会为他奋不顾身。
原来贵族与贵族之间仍有区别,有人以看人痛苦为乐,有人以拯救他人倨傲。得豆觉得自己醒悟太晚,公主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他跟着元明月,早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这么一个能做他父亲的人在他身侧,又救了他,他没来由地又澎湃起来。如果是爹,一定也会这样做,为了自己的孩子,甘当肉垫。
得豆抓紧了封隆之的衣袖。
可玉去请大夫了,得豆把小花放到院子里,换他给封隆之沏了碗茶。
封隆之刚接过茶水,得豆扑通跪了下去,连连叩头,念念有词:“小、小人差点害了郡公,小人该死!”
封隆之拍拍得豆的肩头,宽慰道:“事已至此,我也好好的。”
封隆之看着一旁的明月,又带着释然的笑意道:“这下我相信了,公主还没那么讨厌我。”
被戳穿似的,明月不好意思,她故意偏过头去,说了句别的:“……谢谢你救了得豆。”
封隆之见她这样嘴硬,饶是觉得有趣,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也这样倔。
半年来,他与元明月相识,是怨是恨,是喜是悲,听过她的刻薄话,见过她的伤心面,在景乐寺时,她毫不犹豫,伸手攥住了朝皇帝刺去的尖刃。
封隆之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不知何时,竟抹不去这身影了。